没有去昆都,已有好几个月了。或者说,没有去大伯家,有很长时间了。
每次去大伯家都要路过这个昆明市民的文化集散地,厚厚的红墙那边,是另一方安静恬淡的生活。这个院子里住着我的大伯。这里热闹的不是人,是修竹,池塘,兰花,葡萄藤,茄子,棒棒菜……
七年前的夏天我来这个院子的时候,它光彩夺目地进入我的视野:“琉璃瓦铺的屋顶,方石板置的小路,古味雅趣。楼前有果园,路旁多花草,树间是鱼池。葡萄亮似珍珠,铁树坚如钢刀,叫不出名字的树与花,正与多情之雨搭讪……大伯的书房有一种豪气,墙壁上悬挂一把长长的宝剑,剑旁挂一字画,画上大书一‘剑’字,书柜满满的,二十四史格外醒目。”
回湖北后我就跟家人讲大伯家如何气派,怎样不同,母亲说:“当年你去了,说不定看不出这气派和不同来。”
愣一下,笑了。
大概在我七岁的时候,大伯回过一次湖北老家。我是家族里最小的男孩子,调皮至极,粘着大伯开回来的车好奇地“研究”。伙伴们知道是军车,坐着车的又是高大威猛的军官,对我有些害怕起来。如有人欺负,大喊一声:“我的昆明伯伯是大官,你敢惹我!”都会吓呆对方,自己很是神气。大伯临走的时候,我们一直把他送到河边,久久不肯离去。
突然,大伯叫船家回来,说是有什么要紧事。船在江面上行驶,风里仿佛有许多坚硬而冰凉的手。船一摇一晃的让人担心,快靠岸时,大伯往岸上的人望了望,对着我看了一下,有些无奈地,又叫船家回到对岸了。
后来母亲提到这事,感慨万千:“当时你大伯是要把你接到昆明去养呢……”
不想十几年过去了,我自己会来到大伯的家里,也许殊途同归,因为是“殊途”,所见自是不同的景物。无法,那么的途径,你只能选择或被别人选择其一。其余的,只能想像吧。
大伯从小喜欢读书,但这份喜好受到多方限制。因为祖父成分不好,大伯是不能入学的。村里有个跟他同龄的智障男孩,叫“则华”,大伯为了上学,将他的名字改为“财华”,骗过了把关的老师,从此学习更加精进。“财”入名字近于俗,直到政局明朗,大伯才将名字改作本名“才华”。
中学毕业后考入南京一军校,每月津贴如数寄回老家多病的祖母。军校毕业后分配至云南。20世纪80年代初,边境作乱,大伯深入前线,最后活着回来。那一年,大伯回了老家,我们第一次吃到了贵重的糖果、板鸭,我们睡觉用的枕头换了红黄两色的厚枕巾。一有空我们兄弟几个就会读上面的字:“老山、者阴山自卫还击作战胜利纪念……”
大伯的将军印象,在我的脑海里始终是模糊的。直到一九九七年暑假,我第一次坐了近48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昆明。
他果然高大魁梧,强烈的存在感。
我的日记这样记述那天:“‘什么啊,你在学校一天吃六块?’午饭时,大伯对我的伙食开支意见很大,众人忙解释时代不同了,现在一餐两块够节约了。……他说起祖母:他一生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一生都在贫苦中度过,直到她死,也没有享福,如果再多活几年……”
我想像着大伯的少年,怎样的穿着,一个人怎样去南京,没有人告诉他路怎样走。我单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没有问他的过去。我肯定这是精彩的,激情四溢的,青春飞扬的。我没有问。当他有些羡慕而肯定地看我的时候,我想,他在想什么呢?那一次他命令船家要抱我回去吗?如果跟着他来到昆明,我会给他带来什么,他又怎样影响我的一生?我的伙伴也许会多出一群?他没有说。我们似乎在达成一种默契,将军的本质是诗人,而“千古文人侠客梦”。是的,同样的,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的年华,那真是一段闪亮的日子。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定盦先生这样喟叹,似乎无力回天了。
前半句说青春,后半句讲年老。
但是,大伯如今还是当年的少年情怀——这个凉意渐浓的秋天,如果某天早起,到翠湖看看,肯定能碰见一个正在绕湖奔跑的年轻的老人。他喘着粗气,目光清朗,我也许就会挥着手迎上去,叫一声:“大伯,您早啊!”
2004.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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