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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旅行


        基督山看见那两个青年人一同走来,便发出一声欣喜的喊叫。“呀,呀”他说,“我希望一切都已过去,都已澄清,妥当了结了吧。”

        “是的,”波尚说,“那种荒谬的报导已经不存在了。要是再有那种消息,我要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谈它吧。”

        “阿尔贝会告诉您,”伯爵答道,“我也曾这样劝过他。瞧,”

        他又说,“我正在忙这件最可厌的早晨工作。”

        “那是什么?”阿尔贝说,“显然是在整理你的文件吧。”

        “我的文件,感谢上帝,不!我的文件早已被整理得十分清楚了,因为我一张都没有。这是卡瓦尔康蒂先生的。”

        “卡瓦尔康蒂先生的?”波尚问道。

        “是的,你不知道这是伯爵所引荐的一位青年吗?”马尔塞夫说。

        “我们大家不要误会,”基督山答道,“我没有引荐任何人,当然更没有介绍卡瓦尔康蒂先生。”

        “而他,”阿尔贝带着一个勉强的微笑继续说,“正要把我取而代之,与腾格拉尔小姐结婚?”基督山说。“您,一位新闻记者,大名鼎鼎的人物!这是全巴黎的谈话资料啦。”

        “而您,伯爵,是您促成的吗?”波尚问。

        “我?快别那样说,新闻记者阁下,别散布那个消息。我促成的!不,你难道不知我的为人!正巧相反,我曾尽我的全力反对那件婚事。”

        “啊!我懂了,”波尚说,“是为了我们的朋友阿尔贝。”

        “为了我?”阿尔贝说,“噢,不,真的!伯爵将为我主持公道,因为我一向在求他解除我的婚约,现在解决了,我很快乐。伯爵假装这一切不是他干的,是要我不要感谢他,就算如此吧,——我将象古人那样给一位不知名的神建立一个祭坛。”

        “听着,”基督山说,“这件事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岳父和那青年人和我都不十分投机,只有欧热妮小姐,——她对婚姻问题似乎毫无兴趣,——她,看到我无意劝她放弃她那宝贵的自由,才对我保持着一点好感。”

        “你不是说这件婚事快要举行了吗?”

        “哦,是的,我说的话不能有什么效用。我并不了解那青年人。据说他的出身很好,很有钱,但在我看来,这都是传闻罢了。我曾几次三番把这一点告诉腾格拉尔先生,直到我自己都听厌了,但他还是迷着他那位卢卡人。我甚至告诉他一种我认为非常严重的事实:那个青年人大概曾被他的保姆掉过包,或是被波希米亚人拐去过,或是被他的家庭教师丢失过,究竟属于哪一类,我也不十分知道,但我的确知道他的父亲曾有十年以上不曾见过他的面。他在那十年里面究竟做了些什么,上帝知道。嗯,那一切话也都没有用。他们要把我写信给少校,要求证明文件,现在证明文件也在这儿了。把这些文件送出去,我就象彼拉多[《圣经》传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罢。”——译注]一样,洗手不管了。”

        “亚密莱小姐对你说了些什么话?”波尚问道,“你抢走了她的学生。”

        “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要到意大利去了。腾格拉尔夫人要求我写几封介绍信给意大利歌剧团,我写了张便笺给梵尔剧院的董事,因为我曾有恩于他。怎么啦,阿尔贝?您看来无精打采,难道您真正爱着欧热妮小姐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阿尔贝带着一种忧愁的微笑说。

        “但是,”基督山继续说,“您不象往常那样有精神。来,有什么事?说说看!”

        “我头疼。”阿尔贝说。

        “唉,我亲爱的子爵,”基督山说,“我有一种万试万灵的药方向您推荐,——每当我有烦恼的时候,吃了这种药没有不成功的。”

        “是什么?”

        “真的?我现在也非常烦恼,要离开家去散散心。我们一同去好吗?”

        “你烦恼,伯爵?”波尚说,“为什么事?”

        “你把事情看得非常轻松,我倒很愿意看到在您府上也有一件诉讼案准备办理!”

        “什么诉讼案?”

        “就是维尔福先生在准备的那一件,他要提出公诉控告我那位可爱的刺客,——看上去象是监狱里逃出来的一个匪徒。”

        “不错,”波尚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回事。这个卡德鲁斯是谁?”

        “看来是一个乡下人。维尔福先生在马赛的时候曾听说过他,腾格拉尔也记得曾见过他。因此,检察官阁下对这件事非常关心,警察总监也极感兴趣。我当然非常感激,这一切但由于这种关切,他们把巴黎附近所有的窃贼都押到我这儿来。要辨认其中有无杀害卡德鲁斯的凶手。假如这样继续下去,不出三个月,法国的每一个窃贼和刺客都会把我家里的情形弄得了如指掌了。所以我决定离开他们,逃避到世界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很高兴您能陪我一同去了,子爵。”

        “非常高兴。”

        “那就这样决定了?”

        “是的,但到哪儿去?”

        “我已经告诉您了,——到那空气清新,到那每一种声音都使人很平静,到那不论天性如何骄傲的人都会感到自己渺小和卑微的地方去。我喜欢那种虚怀若谷的情调,——尽管我曾象奥古斯都那样被人称为宇宙的主宰。”

        “但你究竟要到哪儿去?”

        “到海上去,子爵,到海上去。你知道我是一个水手。当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便是在老海神的怀抱和那养丽的安费德丽蒂[希腊神话中海神之妻。——译注]的胸怀里长大的。我曾在老海神的绿色的袍子和后者的蔚兰的衣衫上嬉游,我爱海,把海当作我的情人,假如我长时间见不到她,便会感到苦恼。”

        “我们去吧,伯爵。”

        “到海上去?”

        “是的。”

        “您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接受了。”

        “好吧,子爵,今天晚上,我的院子里将有一辆用四匹驿马拉的旅行马车,那辆车子很好,人可以在里面象躺在床上一样休息。波尚先生,它可以容纳四个人,您能陪我们一起去吗?”

        “谢谢你,我刚从海上回来。”

        “什么?您到海上去过了?”

        “是的,我刚才到波罗米群岛去巡游了一番。”

        “那有什么关系?跟我们一起去吧。”阿尔贝说。

        “不,亲爱的马尔塞夫,你知道我只有对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才会托绝。而且,”他又低声说,“我现在应该留在巴黎注意报纸,这是很重要的。”

        “啊!你是一个好朋友,一个最最好的朋友,”阿尔贝说,“是的,你说得对,多留些神吧,细心注意着,波尚,设法查出究竟是哪一个敌人透露这个消息的。”

        阿尔贝与波尚分手了,他们分手时那紧紧的最后一握表达了他们在外人面前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意思。

        “波尚是一个可敬的人,”那新闻记者走后,基督山说,“是不,阿尔贝?”

        “是的,而且是一个真诚的朋友,我非常爱他。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虽然无所谓,但我们究竟是到哪儿去呢?”

        “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们到诺曼底去。”

        “很有趣,我们能完全隐居人群吗?——没有社交、没有邻居吗?”

        “我们的伴侣将是供驰骋的马、供打猎的狗和一艘渔船。”

        “正合我的意思,我要把这通知家母,,再回到你这儿来。”

        “但您能被允许到诺曼底去吗?”

        “我喜欢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

        “是的,我知道您可以单独出门,因为有一次我在意大利遇到您——但陪伴那神秘的基督山同去呢?”

        “你忘啦,伯爵,我常常告诉你,家母对你非常关切。”

        “弗朗斯瓦一世[弗朗斯瓦一世(一四九四—一五四七),法国一五一五至一五四七年的国王。——译注]说,‘女人是易变的,’莎士比亚说,‘女人象是大海里的一个浪。’他们两位是一个伟大的国王,一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他们二人都是应该知道女人的。”

        “是的,那是一般的女人,但家母不同于一般的女人,她是一个好女人。”

        “我的意思是:家母不轻易对人表现出关切,但一旦称赞了一个人,那便永不改变的了。”

        “啊,真的,”基督山说,叹息了一声,“而您以为她真的对我那样关心,并不是对我完全漠不关心吗?”

        “听着!我已经说过了,但是再说一遍,就是:你一定是一个非常神奇,非常卓越的人。”

        “哦!”

        “是的,因为家母对您的关切完全是出于同情,而不是出于好奇心。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没有谈论过别人。”

        “而她在竭力劝您不要信任我这个曼弗雷特是不是?”

        “正巧相反,她说:‘马尔塞夫,我想伯爵是一个生性高贵的人,尽力获得他的喜欢吧。’”

        基督山转过眼去,叹了一口气。“啊,真的?”他说。

        “在我看来,”阿尔贝说,“她非但不会反对我的旅行,而且将热心地赞成,因为这是与她每天叮嘱我的话相符的。”

        “那好,下午五点钟再会。请遵守时间,我们在夜里十二点钟或一点钟可以到了。”

        “到达的黎港吗?”

        “是的,或是在的黎港附近。”

        “但我们能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一百四十四哩的路吗?”

        “容易得很。”基督山说。

        “你一定是一个奇迹创造者,不用多久,你不但将超过火车,——超过火车并不难,尤其是在法国,——而且甚至将超过急报了。”

        “子爵,既然我们要在七八个钟头以后才能起程,务请遵守时间。”

        “别怕,我除了准备以外没有别的事情了。”

        阿尔贝走了。基督山和阿尔贝点头道别的时候他还是面含微笑的,这时他陷入了沉思。然后,象是要驱散他这种恍惚状态似的,手抹一抹他的额头,拉了两下铃,贝尔图乔进来了。“贝尔图乔,”他说,“我本来说明天或后天到诺曼底去,但现在我准备今天就去。你在五点钟以前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去准备。派一个人去通知第一站的马夫。马尔塞夫先生陪我一起去。去吧。”

        贝尔图乔遵命行事,派了一个跑差赶到蓬图瓦兹去传达旅行马车要求在六点钟到达的。蓬图瓦兹站另派一个专差去通知第二站,在六小时之内,路上的各处驿站都已准备好了。

        在起程以前,伯爵到海黛的房间里去,把他要出门的消息告诉她,托她照顾一切。

        阿尔贝很守时间。这次旅行最初似乎很乏味,但不久就由于速度的影响而有趣起来。马尔塞夫想不到跑得如此之快。

        “你们的驿马每小时只走六哩,”基督山说,“而且还有那荒谬的法律,规定非经前车旅客的允许后车不能超过,这样一个不中用的或坏脾气的旅客就阻挠一个生性活跃的旅客,在这样的限制之下,的确是寸步难行了。我用我自己的马夫和马逃避这种恼人的状况,不是吗,阿里?”

        伯爵伸头到窗外打了一个唿哨,那几匹马看来象是插上了翅膀。马车带着一种雷鸣似的喧闹声滚过街道;每一个人都转过头来注视这颗飞快而过而又耀目的流星。阿里面带微笑,连连吹着唿哨,用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缰绳,驰马奔腾,马的美丽鬃毛在迎风飘着。阿里这个沙漠之子这时最得意了,在他所掀起的阵阵尘雾中,他那黝黑的面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使人想到风沙之精和飓风之神。

        “我到现在才知道由于速度而产生的快感,”马尔塞夫说,他额头上最后的一片阴霾也消失了。“但这些马你是怎么弄来的呢?是专门驯养的吗?”

        “一点不错,”伯爵说。“六年以前,我在匈牙利买进一匹以快速闻名的种马,——价钱多少我不知道,是贝尔图乔付钱买的。我们今天晚上用的三十二匹马都是它的后裔,它们都是全身漆黑,只有前额上有一颗白星。”

        “真神妙!但是,伯爵,你要这些马来做什么用呢?”

        “您看见啦,我用它们来旅行。”

        “但你也不是总旅行呀。”

        “当我不再需要它们的时候,贝尔图乔会把它们卖掉的,他预计可以卖到三四万法郎。”

        “欧洲的国王没有哪一个有那么多的钱来买。”

        “那末他可以卖给一个东方的大君,那个大君用他所有的钱来把它们买去,然后再回去敲榨他的人民,重新装满他的钱箱。”

        “伯爵,我可以向你提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除了你以外,贝尔图乔一定也是欧洲最有钱的人了。”

        “你错了,子爵,我相信假如您搜遍贝尔图乔的口袋,您不会找到十个铜板。”

        “那这样他一定是一个奇迹了。我亲爱的伯爵,假如你再告诉我这样神奇的事情,我就真的要不相信了。”

        “我从不讲神话,阿尔贝,告诉我,一个管家为什么要在他的主人身上揩油?”

        “我想,那是因为他的天性如此,天生爱揩油。”

        “您错啦,那是因为他有妻子和家庭,而他本人和他的家人都有难以满足的**。同时他也不能确定是否可以永远保持他的职位,希望能给自己找条后路。现在,贝尔图乔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孤苦伶仃独自一个,他可以任意动用我的财产。他确信他决不会离开他的职务。”

        “为什么?”

        “因为我决不能再找到一个更好的人。”

        “你把假定当作既定,讲来讲去依旧是讲的可能性。”

        “噢,决不,我讲的是必然性。在你可以对他们操生死大权的仆人之中,他是最好的了。”

        “你对贝尔图乔有那种权力吗?”

        “有。”伯爵冷冷地回答。

        有些字句可以象一扇铁门似的截断一次谈话,伯爵的“有”便是这一类的字句。全部旅程以相等的速度完成,分成八段的那三十二匹马在八小时之内走完了一百四十四哩路。

        他们在午夜来到一个美丽的花园门前。看门人已经起身了,开着大门在等候,因为最后一站的马夫已来通知过他。清晨两点半钟,马尔塞夫被领进他的房间里,洗澡水和晚餐都已准备好了。站在马车后面的那个仆人侍候他;同来的巴浦斯订则侍候伯爵坐在马车前面。阿尔贝洗了澡,用了膳,然后上床。整夜,他是在苍凉的潮声中合眼。早晨起来,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走到一个小小阳台上;他的前面是海,是那浩瀚无垠一望无际的大海,在他的后面,是一个环绕在小树林里的美丽花园。在一条小溪里,停着一艘两舷狭而帆樯高耸的独船,桅顶上挂着一面旗,旗上绣有基督山的微章,那微章的图案是:在一片天蓝色的海上有一座金山,微章上部还有一个十字架,这显然是象征“基督山”这个名字,上帝使这座山变得比金山更值钱,同时它也象征着耶稣蒙难的髑髅地,红十字表示被耶稣的神圣的血所染红的十字架,或是象征着这个人的神秘的往事里的一段受苦和再生的经历。独桅船的四周停着几艘附近村庄里渔夫们的渔船,象是卑微的臣仆在等候他们女王的吩咐。这儿,象基督山逗留一两天的任何地点一样,一切都安排得舒适,日子过得很惬意。

        阿尔贝在他的小厅里找到两支枪,和其他一些打猎的工具。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藏着英国人——英国人使用的种种巧妙的渔具,他们都是好渔夫,因为耐心——所以还不曾劝服因循度日的法国渔夫采用。时间就在打猎捕鱼中过去了,基督山的成绩非常突出,他们在林园里射死了一打野雉,在小溪里捉到同样多的鳟鱼,在一个可以俯瞰大海的阁楼里进餐,在书斋里用茶。

        到第三天傍晚,阿尔贝因为连日奔波,十分疲倦,躺在窗口附近的一张圈椅里睡觉,伯爵对那些运动只当作游戏,正在设计一个图纸,准备在他的家里造一间温室。这时,大路上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使阿尔贝抬起头来。他紧张地在院子里看到了他自己的贴身跟班,他并没有吩咐他跟来,恐惧使基督山感到不便。

        “弗劳兰丁来了!”他跳起来喊道。“是我的母亲病了吗?”

        他急急忙忙向门口奔去。基督山注视着他,他看到他走近那跟班,跟班从口袋里抽出一密封的小包,里面是一张报纸和一封信。“这是谁送来的?”他急切地说。

        “波尚先生。”弗劳兰丁回答。

        “是他派你来的吗?”

        “是,先生,他派人把我叫到他的家里去,给我旅费,弄到一匹马,叫我答应不见你不停下来。我在十五小时之内赶到了这里。”

        阿尔贝哆哆嗦嗦地拆开那封信,才读了几行,他就发出一声惊喊,浑身颤抖地抓住那份报纸张。突然地,他的眼睛变得黯然无神了,他的腿软了下去,要不是弗劳兰丁扶住他,他就要跌在地上了。

        “可怜的青年人,”基督山低声说,“俗话说,父亲的罪将连累到第三代和第四代的子孙,这句话看来是确实的了。”

        这时,阿尔贝已经醒过来,他把落在汗溶溶前额上的头发甩回去,继续阅读,然后双手把信和报纸压成一团,说:“弗劳兰丁,你的马还能立刻回去吗?”

        “你离开的时候家里情形怎么样?”

        “一切都很安静,但我从波尚先生那儿回去的时候,我发觉夫人在流泪。她派人叫我去,问您几时回来。我告诉她说,我要来找您了,是波尚先生差我来的,她最初想阻止我,但想了一会儿以后,她说:‘是的,去吧,弗劳兰丁,让他回来吧。’”

        “是的,我的母亲,”阿尔贝说,“我就回去了,叫那不要脸的混蛋等着瞧吧!但我必须先去告辞一声——”

        他回到刚才离开基督山的那个房间。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人了,在五分钟的时间里已他有了一个可怕的变化。他出去的时候一切如常,回来却带来了一种颤抖声音,一种狂乱的神色,一种气势汹汹的目光和一种踉跄的脚步。“伯爵,”他说,“我感谢你的盛情款待,也很乐意能多享受些,但我现在必须回到巴黎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一件很不幸的事,在我看来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别问我,我求求你;请您借给我一匹马。”

        “我的马厩任您选用,子爵,但骑马回去会累跨您的。乘驿车或骄车吧。”

        “不,那会耽误我的时间,而且我需要经受您怕我累跨的那种疲劳,它对我很有好处。”

        阿尔贝走了几步,象一个中了一颗枪弹的似地一仰身,倒入房门一张附近的椅子里。基督山并没有看到他这第二次虚脱,他正站在窗口喊:“阿里,给马尔塞夫先生备一匹马!他急着要走!”

        这几句话振作了阿尔贝的精神,他跑出房间,伯爵跟在后面。“谢谢你!”他跃上马背,喊道。“你也赶快回来,弗劳兰丁。路上换马还需要说什么话吗?”

        “只要您从所骑的马背上跳下来,便立刻会有另外一匹马备好了。”

        阿尔贝迟疑了一会儿。“你也许会以为我这次告辞奇特而愚蠢,”但“你不知道报纸上几行字会使一个人陷入绝望。好吧,”他把那张报纸摔下来给他,又说,“念一念吧,但等我走了以后才念,免得你看见我气得发疯。”

        当伯爵拾起那张报纸的时候,阿尔贝用马刺踢了他的马肚子一下,马象一支箭似地疾驰而去。伯爵带着一种无限怜悯感情望着他,当人影完全消先的时候,他读道:——

        “三星期前,《大公报》曾讽示亚尼纳总督阿里手下服务的法**官以亚尼纳堡拱手让敌,并出卖他的恩主给土耳其人的消息;那个法**官当时确自称为弗尔南多,但此后他已在他的教名上加了一个贵族的衔头和一个姓氏。他现在自称为马尔塞夫伯爵,并在贵族院里占着一个座位。”

        这个被波尚大度地掩盖起来的可怕的秘密,就这样又象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似的出现了;在阿尔贝起程到诺曼底去的两天以后,竟有人残酷地去通知另一家报馆,发表了这几行几乎可使阿尔贝发疯的消息。

        (第八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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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审问


          早晨八点钟,阿尔贝象一个霹雳似的落到波尚的门前。仆人早已受到吩咐,领他到他主人的寝室里,主人正在洗澡。

          “怎么样?”阿尔贝说。

          “怎么样?我可怜的朋友,?波尚答道,“我正在等待你。”

          “我一到就过来了。不用告诉我,波尚,我相信你是守信义讲交情的,决不会向任何人谈及那件事,——不会的,我的朋友。而且,你派人来找我,就是你关心我的一个最好的证明。所以,不要浪费时间了,告诉我吧,你能不能猜到这个可怕的打击是从哪儿来的?”

          “我可以立刻用两个字告诉你。”

          “但先把这个可耻阴谋的一切细节讲给我听吧。”

          波尚于是向那被羞辱和痛苦折磨着的青年开始叙述下面这些事实:两天以前,那则消息在另一家报纸——并不是在《大公报》上——出现,而更严重的是,那家报纸是大家都知道的政府机关报。波尚读到那段新闻的时候正在用早膳,他立刻派人叫了一辆轻便马车,不等吃完早餐,就赶到报馆去。

          波尚的主张虽然与那家报纸的编辑正好相反,可是他们倒是亲密的朋友,这原是常有的事。那位编辑正在津津有味地读报上一篇论甜菜问题文章,那篇文章大概是他自己写的。

          “啊,真好!”波尚说,“既然你手里拿着报纸,我的朋友,我就不必告诉你我这次拜访的原因。”

          “难道你也关心食糖问题了吗?”那家政府报纸的编辑问道。

          “不,”波尚回答,“对这个问题,我完全是个外行,我所关心的是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

          “什么问题?”

          “那篇关于马尔塞夫的文章。”

          “真的!那不是一件怪事吗?”

          “我认为你冒着很大的危险,因为很有可能被控为破坏名誉罪。”

          “决不会的,我们除了那则消息以外,还同时拿到一切必需的证据,我们确信马尔塞夫先生不会向我们抗议。此外,把那些不值得享受国家所赐尊荣的奸恶歹徒揭露出来,也算是报效祖国。”

          波尚犹如五雷轰顶,“那末,是谁来这样正式地通知你的呢?”他问道。“这件事情是我的报纸先发动的,但由于证据不足,不得不停止刊载,其实对揭露马尔塞夫先生这件事,更感兴趣的应该是我们,因为他是法国贵族院的一个议员,而我们是反对派。”

          “噢!这是非常简单的,那则诽谤消息不是我们去找来的,而是它自己上门来的。昨天一个从从亚尼纳来的人,带来了那些可怕的东西,当我们对于发表那篇告发性的文章表示犹豫时,他对我们说,假如我们拒绝,那篇文章就会在别家报纸上出现。”

          波尚知道除了忍气吞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就离开报馆派人去找马尔塞夫。但他却不能把下面这些事情通知阿尔贝,因为这些事情是信差离开以后才发生的:那天,一向冷清的贵族院里也显出了很大的骚动。每一个人都比往常到得早,纷纷谈论着这不祥的事情,因为这件事会使大众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他们这个显赫机构里的一个最著名的议员。有些人在细读那则消息,有些人在发表议论,追述附和这种攻击的往事。伯爵与他的同僚们并不融洽。象一切暴发户一样,他以前经常装出一种过份的骄傲以维持他的地位。老贵族嘲笑他;才智之士排斥他;德高望重的人本能地厌恶他。伯爵陷入了祭坛上的牺牲品似的惨境。一旦被上帝的手指为牺牲品,每一个人便都要攻击他了。

          只有马尔塞夫伯爵不知道当日所发生的事情。他没有看到那份登载诽谤消息的报纸,以写信和骑马度过了早晨的时光。所以他在往常的时间到达议会,仍带着一种骄横的神色和傲慢的态度:他下车,经过走廊,进入议院,并没有注意到听差的迟疑和他同僚的冷淡。会议在他到达半小时前就已经开始了。虽然伯爵的神态和举止都未改变,——我们已经说过,他对于当日的事情毫不知情,——但在旁人看来,他的态度和举止似乎比往常更显得傲慢不逊;他的出席被视作对议会的一种挑衅,以致全体议员都为议院的尊严受到侮辱而深感愤怒;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失礼;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有些人则认为是一种侮辱。整个议院虽然都急于想开始辩论;但象往常一样,谁都不愿意担起为难的责任。

          最后,一个令人尊敬的议员,马尔塞夫的知名敌人,带着庄严的神色跨上讲台。这表示预期的时间已经到了,议院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马尔塞夫不知道这个一向并不如此受重视的演讲者会受到这样重视的原因。发言者宣称他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报告,要求全场一致注意,伯爵对这一段开场白并未予以特别注意;但当听到亚尼纳和弗尔南多上校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变得那令人可怕地苍白,以致每一个议员都打了一个寒颤,所有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精神上的创伤就有这种特性,——它可以被掩盖起来,但却决不会收口;它是永远痛苦的,被触及就会流血,永远鲜血淋漓地留在心头。

          他的演说在鸦雀无声的会场里进行下去,只偶尔被一阵阵叹息声所打断,当他继续讲下去时,全场又肃静下来,他讲到他为这件事感到不安,查明这件案子,任务相当艰巨。他之所以要引起一场私人问题的辩论,是为了要保全马尔塞夫先生的个人名誉和整个议院的名誉。他的结论是要求立即进行一次审查,以使谣传尽快被挫败,不令其散布出去,借此恢复马尔塞夫先生在舆论界所长期建立的地位。

          这个意想不到的横祸是这样的打倒了马尔塞夫,以致当他带着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环顾全场的时候,他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种胆怯的表情既可以看做是无辜者过分受惊,也可以说是自愧有罪者的表现,这种态度为他赢得了一部分同情,——因为真正宽厚仁义的人当见到他们敌人的不幸超过他们仇恨的范围时,总是会发生同情的。主席把这件事付诸表决,结果决定应该进行审查。主席问伯爵需要多少时间来准备他的辩护。马尔塞夫发现在经受这个可怕的打击以后居然还活着,他的勇气便恢复了。“诸位勋爵,”他答说,“对于这由敌人暗中指使的攻击,是不能靠时间来反击的,我必须立刻用一个霹雳来答复那曾暂时使我吓了一跳的闪电。噢!我不但能辩护,而且将流近我最后的一滴血,向我高贵的同僚们证明我无愧于与他们为伍!”这番话使人产生了一种对被告有利的印象。“所以,我要求审查应该尽可能赶快举行,我应当把一切必需的资料提供给院方参考。”

          “您指定哪一天?”主席问。

          “从今天起,我悉听院方处置。”伯爵回答。

          主席摇了摇铃。“是否全体同意今天就举行审查?”

          “同意!”全场一致回答。

          议院选出了一个十二人委员会来审查马尔塞夫所提出的证据。审查委员会决定当天晚上八点在小组会议室里开会:如果有必要继续,每天晚上在同样时间开会。马尔塞夫要求退席,他得去搜集那些他早就准备着以便应付这种风波的证据,他的机警使他预料到这种风暴的可能性。

          波尚把我们现在所叙述的这一切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那阿尔贝听;他的叙述当然更比我们富于生气,因为当时事件正在演变中,而现在则已事过境迁。阿尔贝浑身都在颤抖着,有时抱着希望,有时愤怒,有时又羞愧,——因为凭他对波尚的信任,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有罪的;而他自问,既然他是有罪的,他又如何能证明他的无辜。波尚迟疑着不再叙述下去。

          “以后呢?”阿尔贝问。

          “以后?我的朋友,你给了我一件痛苦的工作了。你一定要全部知道吗?”

          “绝对要,与其从别人的嘴里知道,还不如从你的嘴里知道的好。”

          “那末,请你做好精神准备,因为这是需要勇气的时候了。”

          阿尔贝伸手摸一摸自己的额头,象是在证明自己的精力,象一个人在准备防卫他生命的时候试一试他的盾和弯一弯他的剑一样。他以为自己很强壮,因为他把自己的激动情绪误认作力量了。“讲下去。”他说。

          “那天晚上,”波尚继续说,“全巴黎在等待消息。许多人说,只有你的父亲出面才能使指控不攻自破,许多人说他不会出席,有些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亲眼看见他动身到布鲁塞尔去了,也有人到警察局去查问他有没有去领护照。我认识一个年轻的贵族,他也是审查委员之一,我竭力恳求他给我一个旁听的机会。他在七点钟的时候来找我,在趁开会的人还没来,要求一个听差把我藏在一间边厢里。我躲在一根圆柱后面,希望能全部目击这一切。八点正,大家都已到齐了,马尔塞夫先生在时钟敲到最后一下的时候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些文件,看上去脸色平静,脚步坚定,衣服漂亮而不浮华。根据老军人的习惯,他的上装一直扣到颈下。他的出场产生了一个良好的效果。审查委员会是由中立人士组成的,其中有几个上前来与他握手。”

          阿尔贝在听这些事情的时候,觉得他的心快要爆炸了,但在他的忧伤之中混杂着感情。他很愿意能拥抱一下那些在他父亲的名誉受到这样一些攻击的时候还能给他这种敬意的人。

          “这时,一个听差拿了一封信来交给主席。‘您可以发言了,马尔塞夫先生,’主席一面说,一面拆开那封信,于是伯爵开始为自己辩护起来。我敢向你保证,阿尔贝,他的辩护是最雄辩和最有技巧的。拿出文件证明亚尼纳总督到最后一刻是对他全部信任的,因为他曾要派他去和土耳其皇帝作一次生死攸关的谈判。他拿出那只戒指,这是阿里总督的权威的像征,他常常用这只戒指来作为他的信物,阿里总督给他这只戒指的用意,就是为了当他回来的时候,不论日夜,不论任何时间,可以凭此直接去见他,甚至到他的寝室去见他。不幸的是,他说,那次谈判失败了,而当他回来保卫他的恩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是,’伯爵说,‘阿里总督对我是这样的信任,甚至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把他的宠妾和他的女儿托我照顾。’”

          阿尔贝听到这几句话,不觉吃了一惊。他想起海黛的身世来了,他还记得她讲述那个使者和那只戒指时所说的话,以及她被出卖和变成一个奴隶的经过。“这一段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呢?”阿尔贝急切地问。

          “我承认这段话感动了我,也的确感动了全体委员,”波尚说。“这时,主席漫不经心地阅读那封送来的信,开头那几行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那几行读了读,然后眼睛盯住马尔塞夫先生。‘伯爵阁下,’他说,‘您说亚尼纳总督曾把他的妻女托付给了你照顾?’‘是的,阁下,’马尔塞夫答道,‘但在那件事情上,象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不幸总追赶着我,当我回去的时候,凡瑟丽姬和她的女儿海黛已失踪了。’‘你认识她们吗?’‘我和总督的密切关系以及他对我的忠诚的无限信任使我见过她们二十多次。’‘您知道她们后来的下落吗?’‘是的,阁下,我听说她们已很忧伤,或许是沦为贫穷的牺牲品。我并不富有,我的生命经常在危险中。我不能去寻找她们,这是我非常遗憾的。’主席让人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头。‘诸位,’他说,‘你们已听到马尔塞夫伯爵阁下的解释了。伯爵阁下,您能提供出证人来证实您所说的话吗?’‘唉!不能,阁下,’伯爵答道,总督周围的人物,或是朝廷里认识我的人,不是过世就是走散了。我相信,在我的同胞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战争还依旧活着。我只有阿里·铁贝林的信件,现在已经呈交在您面前了,随那只作为信物的戒指,也在这儿了。最后,我所能提供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在一次匿名的攻击以后,并没有一个证人可以站出来否定我是一个正直和诚实的人以及一个纯洁的军人。全场发出一阵低低赞许声。这时,阿尔贝,假如再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只要经过最后一次表决,你的父亲便可以胜利了。但主席又说:‘诸位,还有您,伯爵阁下,我想,你们大概不会反对听取一个自称为非常重要的证人的证词。这个证人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而在听了伯爵刚才的一番话以后,我们知道他是为证明我们这位同僚是无辜而来的。这封刚才收到的信就是关于那件事的。我们是否应该把它读一读呢,还是应该把它搁在一边,只当没有那回事?’马尔塞夫先生的脸色变得苍白了,抓住文件的那只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委员会决定听一听那封信的内容,伯爵默不出声,装出沉思的样子。主席读道:‘主席阁下:我能向审查委员会提供非常确实的资料来证实马尔塞夫中将伯爵在伊皮鲁斯和马其顿的行为。’主席顿了一顿,伯爵的脸更苍白了。主席望了一眼他的听众们。‘念下去。’四面八方都是这样说。主席继续道:‘阿里总督临终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亲眼看到他临终时的情形,我知道凡瑟丽姬和海黛的结果。我可以悉听委员会的吩咐,甚至要求赐我作证的光荣。当这封信交到您手里的时候,我已在外厅等候了。’“‘这个证人,或说得更准确些,这个敌人究竟是谁呢?’伯爵问道,他的语气明显地改变了。‘我们就要知道的,阁下,’主席答道,‘委员会愿意听这位证人的陈述吗?’‘要听,要听。’他们都同时说。主席把听差叫来,问他:‘外厅里有没有人!’‘有的,先生。’‘是什么人?’‘一个女人,有一个仆人陪着。’每一个人都面面相觑。‘领那个女人来。’主席说。五分钟以后,听差又出现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门口,包括我,”波尚说,“也跟大家一样的期望和焦急。在听差的后面,走进来一位遮着一张大面纱的女人。那张面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但从她的身材和她身上的香气判断,她显然是一个年轻而高雅的女人。主席要求她揭开面纱,到那时,大家才看到她穿着希腊人的装束,而且极其美丽。”

          “啊!”阿尔贝说,“这是她。”

          “她?谁?”

          “海黛。”

          “谁告诉你的?”

          “唉!我知道了。说下去吧,波尚。你看得出我很镇定坚强,我们一定很快就可以知道真相的。”

          “马尔塞夫先生惊奇而恐怖地望着这个女人。”波尚继续说。“她说出来的话将要关系他的生或死了。全体委员觉得这个插曲是这样的离奇,以致他们现在把伯爵的安危问题看作了次要的事情。主席亲自端了一把椅子给那青年女子,但她并没有坐下。至于伯爵,他早已经跌倒在他的椅子里了,显然他的两腿已经支持不住了。

          “‘夫人,’主席说,‘您自称能向委员会提供关于亚尼纳事件的资料,并声称您是亲眼目击那些事件的证人。’‘我的确是的!’那陌生女子用一种甜蜜而抑郁的口气和那种专门属于东方人的悦耳的声音说。‘请允许我说,您那时一定还非常年幼吧。’我那时才四岁,但因为那些事情和我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没有一件事情会逃出我的记忆。’‘那些事情跟您是怎样的关系呢?你是谁,怎么会对那些事情有这样深刻的印象呢?’‘那些事情关系着我父亲的生死,’她答道。‘我是海黛,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和他的爱妻凡瑟丽姬的女儿。’“交杂着骄傲和谦逊的红晕顿时涨满了那位青年女子的两颊,再加上她那明亮的眼睛和她那充满尊严的一段话,在全场上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影响。至于伯爵,即使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下和深裂开在他的面前,也不能使他更惶惑了。‘夫人,’是主席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说道,‘允许我提出一个问题,——这是最后的一个问题了:您能证明您现在所说的这一番话的真实性吗?’‘我能的,阁下,’海黛说,从她的面纱底下摸出一只异香扑鼻的小包来,‘这儿是我的出生证明书,是我父亲亲笔写并且由他的高级官吏签署的,还有我的受洗证书,因为我的父亲同意我可以信我母亲的宗教。这张受洗证上有马其顿和伊皮鲁斯大主教的签署。最后——而这无疑地是最主要的——,还有那个法**官把我和我的母亲卖给亚美尼亚奴隶商艾尔考柏的卖身文契,那个法**官在他与土耳其政府的无耻的交易中,竟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儿作为他的一部分战利品,把她们卖了,得到四十万法郎。’全场在一种可怕的寂静中倾听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谴责,伯爵的两颊泛出青白色,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海黛依旧很镇定,但这宁静却比别人的愤怒更可怕,她把那张用阿拉伯文写的卖身契交给主席。在这些证件之中,有些大概是用阿拉伯文、罗马文或土耳其文写的,因为议院的译员已被传唤了上去。有一个议员曾在伟大的埃及战争中研究过阿拉伯语,在他的监视之下,那译员高声读道:

          “我,艾尔考柏,一个奴隶商人,皇帝陛下的纳妃使者,承认代皇帝陛下从自由贵族基督山伯爵手里收到一颗价值二千袋钱中的绿宝石,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幼年基督徒奴隶的赎金。这个奴隶名叫海黛,是故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勋爵及其宠妾凡瑟丽姬的女儿。她是七年以前和她的母亲一起卖给我的,但她的母亲在到达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即已去世。原售是一个代阿里·铁贝林总督手下服务的法国上校,名叫弗尔南多·蒙台哥。上述的交易由我代表皇帝陛下付出一千袋钱币。本约已经皇帝陛下批准,地点君士坦丁堡,时间回教纪元一二四七年——签字艾尔考柏。‘此约应办齐一切批准手续,应由售主备盖皇帝御玺。’“在那奴隶贩子的签字旁边,的确有土耳其大皇帝的御玺的印记。这个文件读完以后,会议室内接着就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里。伯爵完全楞住了。他那象是下意识地盯住海黛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一团火与血。‘夫人,’主席说,‘我们能向基督山伯爵去调查一下吗?我相信他现在也在巴黎吧。’‘阁下,’海黛答道,‘我的再生之父基督山伯爵在三天以前已到诺曼底去了。’那样是谁建议采取这个步骤的呢?——当然罗,对于您这个步骤本庭深表感谢,而且,对于您的身世和您的不幸遭遇来说,这原是十分自然的。’‘阁下,’海黛回答,‘这个步骤是我的自尊心和我的悲哀促使我采取的。相信上帝宽恕我,虽然我是一个基督徒,但我却老是想为我那英名显赫的父亲复仇。自从我来到法国,并且知道那叛徒住在巴黎以来,我就时时小心地注意着。我隐居在我那高贵的保护人家里,但这是我自愿的。我喜欢静居和寂寞,因为我能靠我的思想和我对过去的日子的回忆生活。基督山伯爵象慈父般地对我爱护备至,我对于外界的事情无所不知,虽然我是在我的卧室里观看这一切。比方说,我看每一种报纸、每一种期刊和每一个新歌剧。就在这样注视旁人生活的时候,我知道了今天早晨贵族院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于是我就写了那封信。’‘那末,’主席说,‘基督山伯爵对于您现在的行为毫不知情的吗?’‘他完全不知道,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他会不赞成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但今天是我感到最高兴的一天,’那女郎用那火热的眼睛凝视着天空,继续说,‘今天,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来为我的父亲复仇了!’”

          “在这期间,伯爵没有出过一次声,说过一句话。他的同僚们望着他,对他那被一个女人的芬芳的气息所打破的好景感到有些怜悯。他脸上那种阴险的皱纹勾勒出了他的痛苦。‘马尔塞夫阁下,’主席说,‘你认识这位太太吗?她是不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女儿?’‘不,’马尔塞夫说,他挣扎着站起来,‘这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是我的敌人设计出来的。’海黛本来用眼睛盯住门口,象是在期待着一个人进来似的,这时急忙转过头来,看到伯爵站在那儿,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你不认识我?’她说。‘哼,幸亏我还认识你!你是弗尔南多·蒙台哥,那个指挥我那高贵父亲部下军队的法**官!是你出卖了亚尼纳堡!是你受命到君士坦相堡去和土耳其皇帝谈判关系到你恩主的生死问题而带回来一个假造的赦免状!是你骗取总督戒指去获得了守火者西立姆的信任!是你刺杀了西立姆!是你把我们,我的母亲和我,出卖给奴隶贩子艾尔考柏!凶手!凶手!凶手!你的额头上还沾着你主子的血呢。看,诸位,大家看!’“这些话产生了巨大的说服力,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伯爵的额头上。他自己竟也用手去抹了一抹,好象自己也觉得阿里的血依旧还粘在上面似的。‘您确实认定马尔塞夫先生就是那个军官弗尔南多·蒙台哥吗?’‘我确实认得!’海黛喊道。‘噢,我的母亲呀!曾经告诉我说:“你本来是自由的,你有一个疼爱你的爹爹,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皇后。仔细看清楚那个人。是他使你变成了一个奴隶,是他把你父亲的头颅挑在枪尖上,是他出卖了我们,是他把我们交给那个奴隶贩子!仔细看看他的右手,那只手上有一个大伤疤,假如你忘记了他的面貌,你一看那只手就可以认识他,奴隶贩子艾尔考柏的金洋便是一块一块地落到那只带有伤疤的手里!“我认不认识他?啊!现在让他说说看,他怎么能说不认识我!’每一个字都象一把匕首似的插入马尔塞夫的心,每一个字都推毁他的一部分精力。当她说出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他急忙把他的手藏在胸怀里(他的手上的确有一个大伤疤),满脸绝望地跌回到他的座位上,这情景改变了全场对伯爵的意见。‘马尔塞夫伯爵阁下,’主席说,‘您就难道被压倒了吗?答辩吧。本庭大公无私,并且具有最高的权力,就象上帝的法庭一样,本庭决不能使你横受敌人的践踏而不给您一个反抗的机会。要不要再继续进行调查?要不要派两位议员到亚尼纳去?说呀!’马尔塞夫不回答。于是全体议员都带着一种惊恐的表情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伯爵的脾气暴戾强横。必须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才能剥夺他反抗的勇气。他们以为这个沉默象是一次暴风雨的前兆,预示将接着出现一个霹雳似的惊醒。‘唉’主席问道,‘您决定怎么样?’‘我没有话回答。’伯爵站起来低声说。‘那末,阿里·铁贝林的女儿所说的都是实情吗?’主席说。‘看来,她是一个有利的证人,甚至使您不敢再说“无罪”吗?您真的犯了所控的那些罪吗?’伯爵环顾四周,他那种万般绝望的表情就是老虎看了也会心软,但却不能感动他的法官。于是,他抬头看天花板,但立刻又收回那种眼光,象是怕那屋顶裂开,使他痛苦地看到那被称为天庭的另一个法庭和那名叫上帝的另一位法官似的。于是,他以急促的动作撕开那件似乎要使他快要窒息的上衣,象一个可悲的疯子似的冲出房间。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一阵,然后他的马车隆隆地响起急速离开的声音。‘诸位,’当房间里恢复肃静的时候,主席说,‘马尔塞夫伯爵阁下是犯了叛逆罪和暴行迫害罪吗?’‘是的。’审查委员会的全体委员异口同声地回答。

          “海黛一直等候到结束。当她听到宣判的时候,她并未露出十分高兴或怜悯的表情,然后,她用面纱遮住面孔,庄严地向委员们鞠了一躬,迈着象女神般庄严的步伐离开了会场。”

          (第八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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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挑衅


            “这时,”波尚继续说,“我趁着沉静和黑暗离开会议厅,因此没人看见我。那个放我进来的听差在房门口等我,他领我穿过走廊,到达一个通凡琪拉路的暗门。我是带着一种悲喜交加的情绪离开的。原谅我,阿尔贝,悲是为了你,喜是喜那个高贵的姑娘竟能这样为她的父母复仇。是的,阿尔贝,不论那次揭发的消息出自谁的手,是从哪儿来的,我要说:虽然它是从一个敌人那儿来的,但那个敌人一定是充当了上帝的使者。”

            阿尔贝用两手抱着他的头,他抬起他那羞得通红的、流满泪水的脸,一直抓住波尚的手臂。“我的朋友,”他说,“我的生命结束了。我不能心平气和地对你说,‘这是上帝的报应’,我必须去找出是谁在用这种手段迫害我,而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不是他杀死我,或是我杀死他。我要依赖你的友谊来帮助我来完成这件事,波尚,假如你对我的蔑视还不曾驱走我们之间友谊的话。”

            “蔑视,我的朋友!这件不幸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不,幸亏儿子要为父亲的行为负责充满公正的偏见时代已经过去了。回顾一下你的生活,阿尔贝,你的生活还仅仅只是开始,每一个黎明都都会给你的生涯带来更纯洁的希望。不,阿尔贝,接受我的忠告吧。你又年轻而又富有,离开法国吧。在这寻求刺激和时时改变口味的伟大的巴比伦,一切不久就会被忘记的。你在三四年以后娶一位俄国公主当作新娘带回来,谁都不会把昨天所发生的事情看作比十六年前所发生的事情更严重了。”

            “谢谢你,我亲爱的波尚,谢谢你那想使我放弃这种念头的好意,但我是不能这样做的。我已经把我的打算告诉你了,假如有可能的话,好,也可以说那就是我的决心。你知道,以我跟这件事情的关系而论,我不能采取与你一样的态度。在你看来纯粹是天意的事情,在我看来却远没有那样简单。我觉得上帝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也幸亏是这样,因为只有这样,我这一个月来所忍受的痛苦,才能不以那摸不到看不见的惩恶天使为对象,而可以向一个既摸得到又看得见的人去寻求报复。现在,我再说一遍,波尚,我愿意回到人和物质的世界,而假如你还象你说的我们还是朋友的话,就帮助我来找出那只击出拳的手吧!

            “这样也好,”波尚说,“假如你一定要拉我回到现实,我就屈服了,假如你一定要查出你的敌人,我就来帮助你,这件事情对我的名誉几乎也一样有同样相连的关系。”

            “嗯,那好,你知道,波尚,我们立刻开始搜索吧。每一瞬间的拖迟在我来说都象很长的时间。那个诽谤者到现在还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或许希望他可以不受惩罚。但是,以我的名誉提保,假如他那样想的话,他就在欺骗他自己了。”

            “好吧,听我说,马尔塞夫。”

            “啊,波尚,我看你已经明白这一点了,你恢复了我的生命。”

            “我并没有说事情真是那样,但它至少是黑夜中的一道光芒,沿着这道光芒,我们或许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

            “告诉我吧,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嗯,我把我从亚尼纳回来的时候设想对您说的那件事告诉你。”

            “说吧。”

            “我到了那里,当然先到当地的大银行家那儿去调查。一开始,甚至我还没有提及你父亲的名字,他就说:‘啊,我猜道你为什么来的了。’‘怎么猜到的呢?’‘因为两星期以前,也有人来问我这同样的问题。’‘谁?’‘巴黎的一个银行家,我的业务伙伴。’他的名字是——’‘腾格拉尔。’”

            “他!”阿尔贝喊道,“是的,他的确早就对我的父亲嫉恨得不得了。他常以平民自居,不甘心看到马尔塞夫伯爵被任为贵族院的议员,而这次婚姻又是毫无理由破裂的,——对了,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理由。”

            “去调查一下,阿尔贝,但不要无缘无故地发火。调查一下,假如是真的话——”

            “噢,是的,假如是真的,”那青年人喊道,“他就要偿还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

            “要小心,马尔塞夫,他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

            “我尊敬他的年龄就象他尊敬我的家庭一样。假如他恨我的父亲,他为什么不打死我父亲呢?噢,他是怕跟一个人当面作对的。”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阿尔贝,我只是要跟你说不要感情用事,要慎重一些。”

            “噢,不用怕,而且,你要陪我去的,波尚。严肃的事情应该当着证人来做的。今天,假如腾格拉尔先生是有罪的,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嘿!波尚,我将以一次庄严的葬礼来维护我的名誉。”

            “既然你已下了这样的决心,阿尔贝,那就应该立刻去执行。你想立即到腾格拉尔先生那儿去吗?我们走吧。”

            他们派人去叫一辆轻便马车。一进那家银行家的院子,他们便看到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四轮马车和他的仆人在门口。

            “啊,太好了!很好,”阿尔贝用一种阴郁的口吻说。“假如腾格拉尔先生不和我决斗,我就杀死他的女婿,他应该是愿意决斗的,——一个卡瓦尔康蒂!”

            仆人通知说阿尔贝来访,但那位银行家想起昨天的事情,吩咐仆人关门。可惜已经太迟了,阿尔贝跟着那听差进来了,听到他这样吩咐仆人,便硬推开门,径自闯入那位银行家的书房里,波尚跟在他的后面。

            “阁下,”那银行家喊道,“难道我没有权力在我的家里拒绝不想接见的人了吗?你看来是忘乎所以了。”

            “不,阁下,”阿尔贝冷冷地说,“在这种状况下,如果不是由于懦怯,——这是我给你的托词,——一个人就不能拒绝接见某些人。”

            “那末,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呢,阁下?”

            “我要求,”阿尔贝一面说,一面走近他,似乎并未注意到那背着壁炉站着的卡瓦尔康蒂,——“我要求让我们在一个没有人来打扰的地方交谈十分钟,我对你只有这一点要求,仇人相遇,必定是一死一生。”

            腾格拉尔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卡瓦尔康蒂向前动了一步,阿尔贝就转向他。“还有你,”他说,“假如你高兴的话,你也来吧,子爵阁下,你也有资格这样,因为你几乎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了,只要有人愿意接受这种约会,多约几个也无妨。”

            卡瓦尔康蒂带着一种愕然的神情望着腾格拉尔,腾格拉尔竭力振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那两个青年人的中间。阿尔贝对安德烈的攻击使他有了一种不同的立场,他希望这次拜访别有缘故,不是他最初所假定的那个原因。

            “老实说,阁下,”他对阿尔贝说,“假如你因为我喜欢而陪你,所以到这儿来找这位先生吵架,我就要把这件事情交给检察官去处理。”

            “你弄错了,阁下,”马尔塞夫带着一个阴郁的微笑说,“这与婚事毫无关系,我所以要对卡瓦尔康蒂先生那样说,是因为他刚才似乎要来干涉我们的企图。在一方面,你说对了,我今天准备要跟每一个人吵架,但你有优先权,腾格拉尔先生。”

            “阁下,”腾格拉尔回答,愤怒和恐惧使他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我警告你,当我遇到一只疯狗的时候,我会杀了它,但我决不认为自己犯了罪,而是认为我为社会做了一件好事。假如你发了疯,要来咬我,我就要毫不留情地杀死你。难道你父亲的受辱是我的过错?”

            “是的,你这坏蛋!”马尔塞夫喊道,“是你的过错。”

            腾格拉尔后退了一步。“我的错!”他说,“你一定疯了!我怎么知道希腊的历史?我到那些国家去旅行了吗?是我劝告你的父亲出卖亚尼纳堡,背叛——”

            “住口!”阿尔贝用一种窒息的声音说。“不,你并没有直接揭露这件事情,并没有直接来伤害我们,但这件事情是你暗中唆使的。”

            “我?”

            “是的,你!那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咦,我想报纸已经告诉你了,当然是从亚尼纳来的!”

            “谁写信到亚尼纳去的?”

            “写信到亚尼纳?”

            “是的。是谁写信去打听关于我父亲的消息的?”

            “我想谁都可以写信到亚尼纳去的吧。”

            “但只有一个人写了那封信!”

            “只有一个人?”

            “是的,而那个人就是你!”

            “我当然要写。没错,我觉得,当自己的女儿快要嫁给一个青年人的时候,应该去打听一下他的家庭。这不但是一种权利,而且是我的一种责任。”

            “你写那封信的时候,阁下,是已经知道你会得到什么回答的。”

            “我!真的,我可以保证,”腾格拉尔用一种信任而且放心的神情喊道,这也许并不完全是吓出来的,而多半是因为他对那个可怜的青年真正感到了关切,“我庄严地向你保证,我本来决想不到要写信到亚尼纳去。我怎知道阿里总督的遭难呢,——我知道吗?”

            “那肯定是有人煽动你写的了?”

            “是的”

            “那个人是谁?说说呀”

            “啊!这事很简单。我谈到你父亲的过去。我说,他的财产由来还不大清楚。那个人就问我,你父亲的财产是哪儿弄来的?我回答说:在希腊呗。他就对我说:‘好呀!写信到亚尼纳去就是了。’”

            “劝你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别人,就是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

            “基督山伯爵叫你写信到亚尼纳去的?”

            “是的,于是我就写了,假如你高兴的话我可以把回信给你看。”

            阿尔贝和波尚对望了一眼。“阁下,”波尚说,“你似乎在指责伯爵,而你知道伯爵此刻不在巴黎,无法为他自己辩护。”

            “我没有指责任何人,阁下,”腾格拉尔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即使在伯爵面前。”

            “伯爵知道回信的内容吗?

            “知道,我给他看过回信。”

            “他知道我父亲的教名叫弗尔南多,姓蒙台哥吗?”

            “知道,我早就告诉他了。除此以外,我所做的每件事情,任何人处于我的处境,都会这么做的,甚至比我做得更多一些。在我收到回信的第二天,你父亲在基督山的怂勇下,正式来为你提亲,我坚决地拒绝了他,没有作任何解释。我没有必要去揭他的老底,马尔塞夫先生露脸还是丢脸,管我什么事?我既不会因此多赚些钱,也不会因此少赚些。”

            阿尔贝觉得自己连额头都涨红了,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腾格拉尔卑鄙地为自己辩解,但说话的神气却不象在为自己辩解,好象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当然他的吐露真情并不是由于良心发现而多半是由于害怕的缘故。但马尔塞夫不是要证实腾格拉尔和基督山谁的罪大;而是要寻求一个肯答复侮辱的人,一个肯和自己决斗的人,而腾格拉尔显然是不肯决斗的。这时那些被遗忘或当初并未留意的事情都在他的记忆中呈现出来了。基督山既然买了阿里总督的女儿,当然知道一切;知道了一切,他才劝腾格拉尔写信到亚尼纳去,完全是有预谋的。他知道了回信的内容,所以顺从阿尔贝的愿望,介绍他会见海黛,又有意使谈话转移到阿里之死,不去反对海黛讲述这个故事(但当他用罗马语对那个青年女郎说话的时候,无疑地曾警告了她,叫她不要指明马尔塞夫的父亲)。而且,他不是还要求马尔塞夫不要在海黛的面前提及他父亲的名字吗?最后,当他得知决定性的打击就要到临的时候,他就带阿尔贝去了诺曼底。这一切无疑都经过精心安排好的。,那么基督山也是他父亲的敌人之一了。阿尔贝把波尚拉到一边,把这些想法告诉了他。

            “你说得有理,”,波尚说,“腾格拉尔先生在这件事情上只是做得鲁莽俗气一些,而这位基督山先生,你倒是应该要求他解释清楚。”

            阿尔贝转过身来。“阁下,”他对腾格拉尔说,“我得证实你的推诿是否成立,我现在就去问基督山伯爵。”他向那位银行家鞠了一躬,和波尚一同向外走,丝毫不在意卡瓦尔康蒂。

            腾格拉尔一直陪他到门口,他在门口又向阿尔贝申明他对马尔塞夫伯爵并无个人恩怨,并不想去得罪他。

            (第八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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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八章 侮辱


              在那位银行家的门口,波尚让马尔塞夫停一下。“听着,”他说,“刚才我已对你说过,你必须要求基督山先生解释清楚。”

              “总的,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等一等,马尔塞夫,在见他以前,你必须先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考虑这么做的严重性。”

              “这比到腾格拉尔先生那儿去更严重吗?”

              “是的,腾格拉尔先生是一个爱钱的人,而那些爱钱的人,你知道,考虑到危险太大是不轻易与一人决斗的。而这一位却相反,他是一位绅士。你难道不怕他接受你的挑战,与你决斗吗?”

              “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怕遇不到一个肯与我决斗的人。”

              “噢,你放心,”波尚说,“他肯定决斗的。我只怕他太厉害了,你敌不过他。”

              “我的朋友,”马尔塞夫微笑着说,“为我的父亲而死在决斗场是我所希望的。那样,我们就都得救了。”

              “你的母亲会伤心死的。”

              “我可怜的母亲!”阿尔贝揉了揉眼睛,“我知道她会的,但这样总比羞死好。”

              “你下定决心了吗,阿尔贝?”

              “是的。”

              “我们能在家里找到他吗?”

              “他说比我晚几个钟头回来的,他现在应该是在家了。”

              他们登上马车向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驶去。波尚想一个人进去,但阿尔贝说,这次的情况与平时不一样,他不必严格遵守决斗的规则。年轻人完全处于一种神圣的动机,波尚只能顺从他的心意,他同意和马尔塞夫一同进去。阿尔贝从大门口跑到台阶上。巴浦斯汀在门口接着他。伯爵刚回家,现在正在洗澡,不让任何人进去。

              “洗完澡干什么?”马尔塞夫问道。

              “主人要去吃饭。”

              “吃完饭呢?”

              “他要睡一个钟头。”

              “然后呢?”

              “他要到歌剧院去。”

              “你能确定吗?”阿尔贝问。

              “十分确定,伯爵曾吩咐八点正为他准备好马。”

              “好极了,”阿尔贝回答,“我就想知道这些情况。”

              然后,他转身对波尚说,“要是您有什么事情要去办理,波尚,赶快就去办它。要是你今天晚上有约会,请把它改到明天。我要你陪我到剧院去,假如可能的话,把夏多·勒诺也带来。”

              波尚在阿尔贝同意以后就离开了他,答应在七点刻的时候去拜访他。回家以后,阿尔贝通知弗兰士、德布雷和莫雷尔,希望今天晚上能在剧院里看见他们。然后他又去见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自从昨天开始,就不愿见任何人,独自躺在她的卧室里。阿尔贝发现她躺在床上,这次公开的羞辱把她完全压倒了。阿尔贝的出现使她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她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忍不住抽泣起来;但她的眼泪也不能减少她的痛苦。阿尔贝默默地站在母亲的床边。从那苍白的脸色和紧皱的眉头上,可以看出他复仇的心愿已渐渐消除了。“我亲爱的母亲,”他说,“你知道马尔塞夫先生有什么敌人吗?”

              美塞苔丝非常吃惊,她注意到她的儿子并没有说“我的父亲”。“我的儿子,”她说,“象伯爵这样有显赫地位的人总是暗中有许多仇敌的。那些明目张胆的仇敌并不是最危险的。”

              “是的,我知道的,所以来请求你的判断。你思维敏捷,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因为,比如说,在我们家举行舞会的那天晚上,你就注意到基督山先生根本没有吃我们家的一点东西。”

              美塞苔丝用她那颤抖的手支撑起身体。“基督山先生!”她惊讶地喊道,“他跟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你知道,妈,基督山先生可说完全是一个东方人,而根据东方人的习惯,不在他们仇敌家里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便可以保住他复仇的全部自由。”

              “你是说基督山先生是我们的仇敌吗?”美塞苔丝问道,脸色变得比她身上的那张床单更苍白。“谁告诉你的?你疯啦,阿尔贝!基督山先生一直对我们彬彬有礼。基督山先生也救了你的命,是你自己把他推荐给我们的呀。噢,我求求你,我的儿子,假如你有这种想法,赶快抛开它,我告诉你——不,我请求你和他保持你们之间的友谊。”

              “妈,”那阿尔贝回答,“你要我向那个人妥协,难道有特殊原因的吗?”

              “我?”美塞苔丝说,她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但很快又变得苍白起来。

              “是的,一定有的,而那个理由是,”阿尔贝说,——

              “是不是——就是怕这个人会伤害我们?”

              美塞苔丝打了一个寒颤,用考察的眼光盯住他的儿子。

              “你说的话离奇古怪,”她对阿尔贝说,好象怀着某种古怪成见似的。伯爵有什么事使你不高兴呀?三天以前,你还他一同在诺曼底,仅仅三天以前,我们还把他当成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阿尔贝的嘴边掠过一个自嘲的微笑,美塞苔丝看见了,她凭着一个女人和一个母亲的双重直觉,她预知了一切,但她是一个审慎和坚强的人,她把她的悲哀和恐惧深深地掩藏起来。阿尔贝默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伯爵夫人重新说:“你来问我健康怎么样,我坦白说我很不舒服。你留在这儿陪我一会吧。我不愿意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妈,”那青年说,“你知道我很高兴陪你,但有一件很要紧的重大事情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一晚上。”

              “好吧。”美塞苔丝说道,叹了一口气,“去吧,阿尔贝,我不愿意你成为一个孝顺的奴隶。”

              阿尔贝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向母亲鞠了一躬,就离开了她。

              他刚把门关上,美塞苔丝便去召来一个心腹人,吩咐晚上跟着阿尔贝出去,并把他所看到的立刻回来报告她。然后她按铃让她的侍婢进来,支撑起虚弱的身子,把自己梳妆好,准备随时应付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个仆人的差事并不难做。阿尔贝回到他的寝室里,象往常一样仔细地打扮齐整。七点五十分,波尚来了,他已见过夏多·勒诺,夏答应他在开幕以前到达剧院。两人进阿尔贝的双座四轮马车里,阿尔贝没有丝毫隐瞒,便喊道:“到歌剧院去。”他在焦躁不安的情绪中在开幕前到达了剧院。

              夏多·勒诺已经到了,波尚已经把全部事情通知过他,他无需阿尔贝向他解释。儿子为父亲复仇的行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夏多·勒诺并不劝阻他,只是重申了他一定会把他作为永远的朋友。

              德布雷还没有来,但阿尔贝知道他很少错过一场戏的。阿尔贝在剧院里到处闲荡,直到幕拉开。他希望在外厅或楼梯上能遇到基督山。铃声召他回座,他与夏多·勒诺和波尚一同走进剧院。但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两根廊柱之间的那个包厢,可是在第一幕演出时候,那个包厢的门始终紧紧地关闭着。最后,当阿尔贝差不多是第一百次望他的手表时,也就是第二幕开始的时候,门开了,基督山穿着一套黑衣服走了进来,站到包厢前面的栏杆上,向大厅环视。莫雷尔跟在他的后面,用眼光去寻找他的妹妹和妹夫。他不久就发现他们在另一个包厢里,向他们点头示意。

              伯爵在环顾正厅的时候遇到一张苍白的面孔和一双气势汹汹的眼睛,而且那一对眼睛显然引起他的注意。他认出那是阿尔贝。看到他这样愤怒和失常,还是认为最好不去看他。

              他不露声色地坐下,拿出他的望远镜,向别处观望。他表面上虽然并没有去注意阿尔贝,但实际上阿尔贝却从未离开过他的视线。当第二幕的帷幕落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他和他的两个朋友离了正厅前座然后又看见他的头在包厢后面经过,伯爵就知道那逐渐接近的风暴将要落到他身上来了。这时,他正在和莫雷尔高高兴地聊天,但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门开了,基督山转过头去,他看到阿尔贝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波尚和夏多·勒诺。

              “唉,”他喊道,他的口令是那样的慈爱殷勤,显然与一般人的普通招呼不同,“我的骑士到达目的地啦。晚安,马尔塞夫先生。”这个人很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脸上露出十分亲热的神情,莫雷尔到达时才想起子爵给他的那封信,那封信里并没有说任何理由,只是要求他到剧院来,但他知道有一件可怕的事情要将发生。

              “阁下,我们不是到这儿来听你这些虚伪的客套话的,也不是来跟你谈什么友谊的,”阿尔贝说,“我们是来解释的,伯爵阁下。”那青年的颤抖声音象是从咬紧的牙齿里传出来的一样。

              “在剧院里作解释?”伯爵说,那镇定的声音和洞察一切的目光证明他始终保持着自制力。“我对于巴黎人的习惯知道得很少,但我想在这种地方是不适宜提出这种要求的。”

              “可是,假如有些把他们自己关在家里,”阿尔贝说,“只因为他在洗澡、吃饭或睡觉就不能见客,我们就只能在哪儿碰到他就在哪儿向他提出些问题。”

              “我不是很难找的呀,阁下,因为,假如我的记忆力还不算太坏的话,昨天您还在我的家里。”

              “昨天,我是在你的家里,阁下,”阿尔贝说,“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我还不知道你是谁。”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阿尔贝已提高他们的谈话嗓们,这样近的包厢和休息室的人都可以听得到。所以已经有许多人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一声争吵吸引过来了。

              “您是从哪儿来的,阁下?”基督山说,脸上毫无表情。

              “您看来已完全丧失理智啦。”

              “只要我懂得你是一个不义的家伙,阁下,而且还要你明白。我要报复,我就够清醒了。”阿尔贝狂怒地说。

              “我不懂得您的意思,阁下,”基督山回答,“就算我知道你的意思,您的声音太大。这儿是我的地方,这里只有我有权利可以比旁人讲得高。请您出去,阁下!”基督山以威严的神态指着门。

              “啊,我要你离开,离开你的地方!”基督山以威严的神态指着门。

              “啊,我要你离开,离开你的地方!”阿尔贝一面回答,一面把他的手套在他那痉挛的手掌里捏成一团,基督山完全看见这了这一切。

              “好了,好了!”基督山平静地说,“我看您要跟我打架,但我要奉劝你一句,您不要忘记。挑衅是一个坏习惯。况且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有效的,马尔塞夫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看到这场争吵,旁观音之中发出了一阵阵惊异的低语声。从昨天以来他们整天都在谈论马尔塞夫。阿尔贝立刻明白了这个暗示的意思,他正要把他的手套向伯爵脸上摔过去,莫雷尔及时快速地捉住他的手,波尚和夏多·勒诺也恐怕这种局面越出决斗挑衅的界限,一齐挡住他。但基督山并没有起身,只是从椅背上转过身来,从阿尔贝的捏紧的手里拿出了那只潮湿团绉的手套。“阁下,”他用一种庄严的口气说,“就算您的手套已经扔了,我用它裹好一颗子弹送给您。现在离开我的包厢,不然我就要我的仆人来赶你到门外去了。”

              阿尔贝退了出去,他的神色迷乱,眼睛冒火,几乎丧失了理智,摩莱关上门。基督山又拿起他的望远镜,象是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似的;他有一颗铜做的心和大理石雕成的脸。

              莫雷尔耳语说:“您对他做过什么事情?”

              “我?没有什么,至少对他个人没有什么。”基督山说。

              “但这一切叫那个年青人感到愤怒。”

              “那件事跟您有关系吗?”

              “他父亲的叛逆罪是海黛去告诉贵族院的。”

              “真的?”莫雷尔说。“我听人说过,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在这个包厢里见到过的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希腊奴隶说是阿里总督的女儿。”

              “这一切完全是真的。”

              “看来,”莫雷尔说,“我懂了,刚才这场争吵是有预谋的。”

              “怎么会呢?”

              “是的,阿尔贝写信要求我到歌剧院来,无疑是要我做一个看见他侮辱您的见证人。”

              “大概是的。”基督山泰然自若地说。

              “但您预备怎样反击他呢?”

              “对谁?”

              “阿尔贝。”

              “我准备对阿尔贝怎么样?马西米兰,就象我现在握住您的手一样确定无疑,在明天早晨十点钟以前,我一定会杀死他。”莫雷尔把基督山的手捧在自己的两手之间,他打了一个寒颤,觉得那只手是那样的冰冷和坚定。

              “啊,伯爵,”他说,“他的父亲是那样的爱他!”

              “别再向我提起那个人!”基督山说,这是他第一次发火,“我要使他痛苦。”

              莫雷尔在惊愕之下让伯爵那只手抽出去。“伯爵!伯爵!”他说。

              “亲爱的马西米兰,”伯爵打断他的话说,“听杜普里兹[杜普里兹(一八○六—一**六),法国歌剧演员。——译注]吧。”

              莫雷尔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只好不哼声了。阿尔贝吵完退出时,拉起的那道舞台帷幕,不一会便又降落了下来。

              这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基督山说,他的声音仍然象平常一样的平静,波尚立刻出现了。“晚安,波尚先生,”基督山说好,象是今天晚上看见那位新闻记者似的,“请坐。”

              波尚鞠了一躬坐下。“阁下,”他说,“你刚才已经看到我是陪马尔塞夫先生的。”

              “那就是说,”基督山面带微笑说,“你们大概还是一块用餐的。波尚先生,我很高兴看到您比他稳重一些。

              “阁下,”波尚说,“我承认阿尔贝不应该向您发这样大的火,但道歉了以后,你懂得,伯爵阁下,我只是代表我本人道歉的,我还要说: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不会拒绝跟我解释一下你和亚尼纳的关系。再者,还有那位年轻的希腊姑娘,我还要说几句话。”

              基督山示意请他住口。“喏,”他微笑着说,“我的全部希望已经破灭了。”

              “怎么会呢?”波尚说。

              “您当然希望我是一个非常怪僻的人物。照您看来,我是一个勒拉,一个曼弗雷特,一个罗思文勋爵。然后,当大家都这样认为时,您却破坏了我的形象,又要把我塑造成一个普通人了。您要把我拉回到现实中去,最后,您竟要求我作出什么解释!真的,波尚先生,这也太可笑啦。”

              “可是,”波尚傲慢地答道,“有的时候,当正义的命令——”

              “波尚先生,”这个怪人打断他的话说,“基督山伯爵只是接受基督山伯爵的命令的。所以,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波尚先生,而且我总会做得很好的。”

              “阁下,”波尚答道,“正义之士得到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答复。信义是需要有个保证的。”

              “阁下,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基督山不动声色但却气势汹汹地回答,“我们两人的血管里都有我们愿意抛洒的热血,——那就是我们相互的保证。就这样去告诉子爵吧,明天早晨十点钟以前,我就可以看到他的血究竟是什么颜色了。”

              “看来我只好安排你们决斗的手续就是了。”波尚说。

              “对于这我是无所谓的,阁下,”基督山说,“以这种小事在剧院里来打扰我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在法国,人们用剑或手枪决斗。在殖民地,用马枪决斗。在阿拉伯,用匕首决斗。告诉你的委托人,虽然我是忍受侮辱的一方,为了保持我的怪僻,我允许他选择武器,而且可以不经讨论,毫无异议地接受,你听清楚了吗?什么都行,甚至用抽签的办法也可以,虽然它是愚蠢和可笑的,然而,对于我却是没有什么,我一定可以取胜。”

              “当然罗,”基督山微微耸一耸肩膀说。“不然我就不会和马尔塞夫先生决斗。我要杀死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要今天晚是写一张字笺送到我家里来,让我知道决斗的武器和时间就行了,我不愿意花太多的时间等待。”

              “那末,是用手枪,八点钟,在万森树林。”波尚神情狼狈地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一个傲慢的自大者还是一个超人。

              “好极了,阁下,”基督山说,“现在一切都已解决了,请让我看一剧吧,并且请您告诉你的朋友阿尔贝,今天晚上请他不要再来了,他这种粗鲁野蛮的行为只会伤害他自己。让他回家先养精蓄锐吧。”波尚惊愕地离开了包厢。“现在,”基督山转过去对莫雷尔说,“可以指望你当我们的证人,是吗?”

              “当然啊,”莫雷尔说,“愿意听从你的吩咐,伯爵,可是——”

              “可是什么?”

              “我想我应该知道真正的原因。”

              “那是说,您拒绝我了?”

              “不。”

              “真正的原因吗?莫雷尔,阿尔贝本人也是盲目地在干,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只有上帝和我知道。但我可以向您保证,莫雷尔,上帝不仅知道原因,而且是站在我们这一边。”

              “那就够了,”莫雷尔说,“谁是您的第二个陪证人?”

              “莫雷尔,除了您和您的妹夫艾曼纽以外,我在巴黎所认识的人没有一个可以享受这种光荣。您以为艾曼纽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我可以替他答应您,伯爵。”

              “好,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了。明天早晨,七点钟,你们一块到我这儿来,好不好?”

              “我们一定来。”

              “嘘!开幕了。听!这个歌剧我尽可能听一个字都不让它漏过的,《威廉·退尔》这支曲子真是太美妙!”

              (第八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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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九章 夜


                基督山先生按照他往常的习惯,一直等到本普里兹唱完了他那曲最有名的《随我来》,才起身离开。莫雷尔在门口等他与他告别,并再一次向他保证,说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一定和艾曼纽一同来。于是伯爵面带着微笑稳步地跨进车厢,五分钟以后回到家里。一进家门,他说说:“阿里,把我那对象牙十字的手枪拿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凡是认识而且了解他的人,是决不会误解他脸上那种表情的。

                阿里把枪拿来交给他的主人,带着当一个人快要把他的生命托付给一小片铁和铅的时候那种关切的神情仔细地检查他的武器。这只手枪,是基督山特地定制的用它在房间里练习打靶用的。轻轻一推,弹丸便会飞出枪膛,而隔壁房间里谁也不会猜到伯爵正在如打靶家听说的那样练过。”当他正把一支枪拿在手里,瞄准那只作为靶子用的小铁盆的时候,书房的门开了,巴浦斯汀走了进来。还没等他说话,伯爵就看见门口——门没有关——有一个头罩面纱的女人站在巴浦斯汀的后面。那女人看见伯爵手里握着枪,桌上放着剑,便冲了进来。巴浦斯汀望着他的主人,伯爵示意他一下,他便退出房间,随手把门关上。“您是谁,夫人?”伯爵对那个蒙面的女人说。

                来客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确定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便紧合双手,弯下身体,象是跪下来似的,用一种绝望的口气说:“爱德蒙,请你不要杀死我的儿子!”

                伯爵退了一步,轻轻地喊了一声,手枪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您刚才说的是什么,马尔塞夫夫人?”他说。

                “你的名字!”她喊道,把她的面纱撩到到脑后面,——

                “你的名字,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还没有忘记这个名字。爱德蒙,现在来见你的不是马尔塞夫夫人,而是美塞苔丝。”

                “美塞苔丝还活着,伯爵,而且她还记得你,因为她刚见你就认出了你,甚至在还没有你的时候,她就从你的声音——从你说话的声音——认出了你,爱德蒙,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步步紧跟着你,注视着你,而她不用问就知道是谁给了马尔塞夫先生现在所受的打击。”

                “夫人,你的意思是指弗尔南多吧,”基督山以苦涩讥讽口气回答,“既然我们在回忆当年的名字,我们就把它们全都回忆起来吧。”

                当基督山说到弗尔南多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脸上露出十分憎恨的表情,这使美塞苔丝觉得有一股恐怖的寒流流进她全身骨骼。“你瞧,爱德蒙,我并没有弄错,我有理由说,“饶了我的儿子吧。’”

                “谁告诉您,夫人,说我恨您的儿子?”

                “谁都没有告诉我,但一个母亲是有一种双重直觉的。我已经猜出了,今天晚上,我跟踪他到剧院里,看到了一切。”

                “假如您看到了一切,夫人,您就会知道弗尔南多的儿子当众羞辱了我。”基督山用十分平静的口气说。

                “噢,发发慈悲吧!”

                “您看到,要不是我的朋友摩莱拦住了他,他可能已经把他的手套摔到我的脸上来了。”

                “听我说,我的儿子也已猜出你是谁,他把他父亲的不幸全怪罪到你身上来了。”

                “夫人,你弄错了,那不是一种不幸。而是一种惩罚,不是我在惩罚马尔塞夫先生,而是上帝在惩罚他。”

                “而为什么你要代表上帝呢?”美塞苔丝喊道,“当上帝已经忘记这一切,你为什么还记着呢?亚尼纳和它的总督与你有什么关系呢,爱德蒙?弗尔南多·蒙台哥出卖阿里·铁贝林,这些让你有什么损失吗?”

                “不错,夫人,”基督山答道,“这一切都是那法**官和凡瑟丽姬的女儿之间的事情。这一切和我毫无关系,您说不错。如果我曾经发誓要为我自己复仇的话,则我的复仇对象绝不是那个法**官,也不是马尔塞夫伯爵,而是迦太兰人美塞苔丝的丈夫渔人弗尔南多。”

                “啊,伯爵,”伯爵夫人喊道,“恶运让我犯下的这桩过错是该得到这可怕的报复的!因我是有罪的人,爱德蒙,假如你必须向人报告的话,就应该向我报复,因为我不够坚强,不能忍受寂寞和孤独。”

                “但是,”基督山叹了口气说“为什么我会离开您?您为什么会孤独呢?”

                “因为你被捕了,爱德蒙,因为你成了一个囚徒。”

                “为什么我会被捕?为什么我会变成一个囚徒呢?”

                “我不知道。”美塞苔丝说。

                “您确实不知道,夫人,至少,我希望您不知道。但我现在可以告诉您。我之所以被捕和变成一个囚徒,是因为在我要和您结婚的前一天,在里瑟夫酒家的凉棚下面,一个名叫腾格拉尔的人写了这封信,而那个打渔的弗尔南多亲手把它投入了邮筒。”

                基督山走到一张写字台前面,打开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纸张已失去原来的色泽,墨水也已变成铁锈色;他把这张文件拿给美塞苔丝。这就是腾格拉尔写给检察官的那封信,是基督山装扮成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代理人,付给波维里先生二十万法郎,那一天从爱德蒙·唐太斯的档案里抽出来的。美塞苔丝惊恐万分地读下去:“‘阁下,——敝人系拥护王室及教地之人士,兹报告检察官,有爱德蒙·唐太斯其人,系法老号之人副,今晨从士麦拿经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费拉约港。此人受缪拉之命送信给叛贼,并受逆贼命令送信给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犯罪证据在将其逮捕时即可获得,假始信不在其身上,则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其法老号之船舱内。’”

                “噢,我的上帝!”美塞苔丝说,用手抹一抹她大汗淋漓的额头。“这封信——”

                “这是我用二十万法郎买来的,夫人,”基督山说,“但这只是小意思,我今天就可以在您面前证明我是无辜的。”

                “这封信的结果怎么样?”

                “你知道得很清楚,夫人,就是我被捕了,但您不知道那次我在监狱呆了多久。您不知道十四年来,我始终在离您一哩以内的地方,伊夫堡的一间黑牢里。您不知道,这十四年中,我每天都要重述一遍我的誓言,我要复仇,可是我不知您已经嫁给了了诬告我的弗尔南多,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饿死了!”

                “公正的上帝!”美塞苔丝浑身发抖地喊道。

                “当我在狱里呆了十四年以后,在我离开牢房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两个消息,而正是为了这个原因,为了美塞苔丝的生和我父亲的死,我发誓一定要向弗尔南多复仇,我现在就是在为我自己复仇。”

                “您确定这一切都是可怜的弗尔南多干的吗?”

                “夫人,我确实知道他干了那些事情。而且,他还干过更见不得人的事,他身为法国公民,却去投靠英国人。他的祖籍是西班牙人,他竟会参加攻打西班牙人的战争。受恩于阿里,他竟会出卖和杀害了阿里。跟这些丑事相比,您刚才所读的那封信算什么?这是一个情人的圈套,利用这种圈套,他与那个人结婚。那个女人或许可以宽恕,但是本来娶她的那个情人却不容忍这一切。好吧!法国人并没有向那个叛徒复仇,西班牙人也没有枪毙那个叛徒,已经死了的阿里也没有惩罚那个叛徒。但是我,被出卖、被杀害、被埋葬的我,也早已受上帝慈悲把我从坟墓里救出来惩罚那个人。上帝派我来就是复仇,而我现在来了。”

                那可怜的女人把头一下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她的腿实在支持不住了。

                但妻子的尊严阻止了她充当情人和母亲的冲动。当伯爵跑上去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的额头几乎要触到地毯了。然后,她坐在一张椅子里,望着基督山先生那刚毅的脸,在那张脸上,悲痛和忌恨的表情仍然显得很可怕。

                “让我不去毁灭这个家伙!”他低声地说,“上帝把我从死境里救出来,就是要我来惩罚他们,而我竟不服从上帝的指令!不可能,夫人,这决不可能的!”

                “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说,她换了一种方式,“当我称唤你爱德蒙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称我美塞苔丝呢?”

                “美塞苔丝!”基督山把那个名字重复一遍,“美塞苔丝,嗯,是的,你说得对,好个名字依旧还有它的魅力,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声音地叫出这个名字。噢,美塞苔丝!我曾在满怀惆怅的悲叹声中,在伤心的呻吟声中,绝望的呼喊你的名字。在寒风刺骨的冬天,我曾蜷伏在黑牢的草堆里呼喊它。当酷暑难当时,我曾在监狱的石板上滚来滚去地呼喊它。美塞苔丝,我必须要为自己复仇,因为我受了十四年苦,——十四年中,我哭泣过,我诅咒过,现在我告诉你,美塞苔丝,我必须要为我自己复仇了!”

                因为他曾热烈地爱过她,他深怕自己会被她的恳求软化,就回忆起他当时受苦的情形来帮助自己坚定仇恨。“那末就为你自己复仇吧,爱德蒙,”那可怜的母亲哭道。“你应该让你的报复落到罪人的头上——你去报复他,报复我,但不要报复我的儿子!”

                “圣经上写道,”基督山答道,“父亲的罪将会落到他们第三第四代儿女身上。上帝在他的预言里都说了这些话,我为什么要比上帝更仁慈呢?”

                “因为上帝拥有时间和永恒,——人却无法拥有这两样东西。”

                基督山发出一声呻吟似的长叹,双手抓紧了他的头发。

                “爱德蒙,”美塞苔丝向伯爵伸出双手,继续说,“自从认识你开始,我就喜欢你的名字,并时常想起你。爱德蒙,我的朋友,不要打碎我心里时刻保持着的那个高贵而又美好的形象。爱德蒙,假如你听到过我向上帝诉说的种种祈祷,那就好了,我那时多么希望你还活着,但我想你一定已经死了!是的,死了,唉!我想你的身体早已被埋在一座阴森森的塔底,我以为你的尸体已被扔落到狱卒死尸的一个洞底下。于是我哭了!爱德蒙,除了祈祷和哭泣外,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听着,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部做着同样的梦。我听说你企图逃跑,听说你冒充另外一个犯人,听说你钻进包尸体布袋里,听说你在伊夫堡的顶上活生生地被人扔下去,听说你撞到岩石上时发出惨叫声,这惨叫声向埋葬者证明了死尸已被代替,他们又变成了害你的人。哦,爱德蒙,我向你发誓,凭我现在恳求你饶恕我的儿子的生命发誓,——爱德蒙,这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看到有人在一岩山顶上晃悠一个不可名状的东西。在这十年来,我每天晚上都被一种可怕的喊声叫醒,醒来时浑身颤抖冰冷。爱德蒙,——噢,相信我!——尽管我有罪,噢,是的,我也受了那么多的痛苦!”

                “你可曾尝过你父亲在你离开时死去的滋味吗?”基督山把双手插进头发里,喊道,“你可曾见过你所爱的女人嫁给你的情敌而你自己却在不见天日的一间黑牢里奄奄待毙吗?”

                “没有,”美塞苔丝说,“但我看见我所爱的那个人将要杀死我的儿子了。”

                美塞苔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是那样的痛苦不堪,她用十分无望的口气说,以至基督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哭泣起来。狮子终于被驯服了;复仇者终于被征服了。“你要求我做什么呢?”他说,“你儿子的生命吗?现在,他可以活下去了!”

                美塞苔丝发出一声惊奇的欢叫,这一声喊叫使基督山禁不住热泪盈眶;但这些眼泪很快就消了,因为上帝或许已派了一个天使来把它们收了去,——在上帝的眼睛里,这种眼泪是比古西拉和奥费亚[古代盛产金子、象牙和珍珠的地方。——译注]两地最圆润的珍珠更宝贵。

                “噢!”她说,一边抓住伯爵的手,按到她的嘴唇上,“噢,谢谢你,谢谢你,爱德蒙!现在你真是我梦中的你了,真是始终所爱的你了。噢!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

                “那太好了,”基督山答道,“因为爱德蒙不会让你爱久了。死者就回到坟墓中,幽灵就要回到黑暗里。”

                “你说什么,爱德蒙?”

                “我说,既然你命令我死,美塞苔丝,我就只有死了。”

                “死!那是谁说的?谁说你要死?你这种念头是从哪儿来的?”

                “你想,在歌剧院里当着全体观众的面,当着你的朋友和你儿子的那些朋友面前我受到公开的侮辱,——受到一个小孩子的挑战,他会把我的宽恕大度当作胜利,——你想,我怎么还有脸面再活下去呢?美塞苔丝,除了你以外,我最爱的便是我自己、我的尊严和使我超越其他人的那种力量,那种力量就是我的生命。你用一个字就推毁了它,我当然要死了。”

                “但是,爱德蒙,既然你宽恕了他,那场决斗就不会举行了吗?”

                “要举行的,”基督山用十分重的口气说,“但流到地上的血不会是你儿子的而是我的了。”

                美塞苔丝失声惊叫一声,向基督山冲过来,但突然停住了脚步。“爱德蒙,”她说,“我们的头上都有上帝,既然你还活着,既然我又见到了你,我就真心诚意地相信你。在等待他的帮助时,我相信你的话。你说我的儿子可以活下去,是不是?”

                “是的,夫人,他可以活下去。”基督山说,他很惊讶美塞苔丝竟能那样冷静地接受了他为她所作的这种视死如归的牺牲。

                美塞苔丝把她的手伸给伯爵。“爱德蒙,”她说,当她望着他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爱德蒙,你是多么高贵呀,你刚才所作的举动是那么的高尚,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你仍然给予同情,这是多崇高呀!唉!我老了,变老的倒不是年月而是忧伤。现在,我不能再以一个微笑或一个眼光使我的爱德蒙想起他曾花过那么多时间默默凝视的美塞苔丝了。啊,相信我,爱德蒙,告诉你,我受了多少痛苦。我再说一遍,当一个觉得生命中没有一件愉快的事值得回忆,也没有一点希望时,这该有多么伤心,但这也证明了世间的一切尚未了结。不,一切还未了结,我从心里现在存在的情感里就知道这一点。噢!我再说一遍,爱德蒙,你刚才宽恕的行动多高尚,多么伟大崇高!”

                “你这么说,美塞苔丝,要是你知道了我为你所作的牺牲有多大,你又该怎样说呢?假若那至高无上的主,在创造了世界,澄清了一切以后,恐怕一位天使会因为我们凡人的罪恶而流泪,因此会停止他的创世工作,假若在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一切都已成形,一切都已欣欣向荣以后,当他正在欣赏他的工作的时候,上帝熄灭了太阳,一脚把世界又赐入到永远的黑暗里,只有在那时,你对于我此时所丧失的是什么,或许可以有一个了解,不,不,即使那时你还是无法体会到这一切。”

                美塞苔丝带着一种惊愕、崇拜和感激的神情望着伯爵。基督山把他的脸紧埋在他那双滚烫的双手里,好象他的脑子已不能受这样沉重的思想负担。

                “爱德蒙,”美塞苔丝说,“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伯爵的脸上露出痛苦的微笑。“爱德蒙,”她继续说,“你将来或许可以知道,假如我的脸已变得苍白,我的眼已变得迟钝,我的美丽已经消逝,总之,假如美塞苔丝在外貌上已经和她以前不再相象,——你将来会知道,她的心依旧象以前一样。那末,再会了,爱德蒙。我对上天不再有所求了。我又见到了你,已经发觉你还是象以前那样的高贵和伟大。再会了,爱德蒙,再会了,而且谢谢你!”

                但伯爵并不回答。复仇变成了泡影,使他陷入一种痛苦难受的恍惚状态中去,在他还没有从这种恍惚状态中醒来,美塞苔丝已打开书房的门出去了,当马车载着马尔塞夫夫人在香榭丽舍大道上驶去的时候,残废军人院钟敲响了半夜一点的钟声;钟声使基督山抬起头来。“我多么傻呀,”他说,“在我决心要为自己复仇的那一天,我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心摘下来呢!”

                (第八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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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章 决斗


                  美塞苔丝离开基督山先生以后,一种凄凉的阴影笼罩了一切。在他的身体和在他的内心,一切的思想全都停滞了,他那强有力的头脑和他的身体都已在极端的疲倦以后隐入了微睡状态。“什么!”当灯油和蜡烛都将燃烧的时候,仆人们在外厅里等得不耐烦了,他对他自己说,——“什么!这座我准备了这么久,那小心和辛苦地建立起来的大厦,竟这样被手指一点,说一句话,一口气,就毁于一旦吗?呃,什么!这个身躯,这个我曾为它费了那么多心机,这样引以自豪,在伊夫堡的黑牢里一文不值而现在我已经把它造成这样伟大的身躯,明天就要变成一堆泥土了吗?唉!我所惋惜的不是**的死亡。生命的毁灭使一切都可得到安息,这不正是每一个不幸的人所祈求的吗?**的安息不是我所长久盼望的,当法利亚在我的黑牢里出现的时候,我不是也想用痛苦的绝食方法来达到那种目的吗?死只是向安息跨进一步,那对我有什么意义呢?不,生命的终结并不可怕,而是我这样辛辛苦苦长年累月设计出来的计划就这样毁了。我原以为上帝是赞成这些计划的,现在看来实际上他是反对的了!上帝不同意这些计划完成。这个负担,这个几乎象一个世界一样沉重的负担,我曾肩负了,并且以为能负到终点,但实际上它是太沉重了,使我不得不在半路上把它放了下来。噢!十四年的绝望和十年的希望把我造成了一个上帝的信徒,难道我现在又要再成为听凭命运摆布的人?而这一切——这一切都只因为那颗我自以为已经死掉的心其实只是麻木而已,因为它已醒过来又开始跳动,因为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胸膛里跳动所激起的痛苦使我屈从了!可是,”伯爵继续说,他对于美塞苔丝所接受的明天他将为她而忍受那场残酷决斗的恶运感到苦恼,——“可是,一个心地如此高贵的女人,是不可能这样自私地在我身强力壮的时候就让我这样死的呀,母爱,或有母性的疯狂决不会使她走到这一地步!有些美德在过分夸大以后便变成了罪恶。不,她一定已经想好了某种动人的场面,她会插身到我们中间来阻止我们的决斗,而在这时看来是非常崇高的举动,决斗场上便会变得荒诞可笑。”想这一切时,自尊的红晕浮上了伯爵的脸。“荒诞可笑,”他又说,“而那种耻笑将落到我的身上。我将被人耻笑!不,我还是死了的好!”

                  伯爵以为他在答应美塞苔丝饶恕她儿子的时候已经判了自己的死刑,而这种厄运被他自己夸大地那么可怕!这样的自怨自艾终于使伯爵大声喊叫起来:“蠢!蠢!蠢!竟慷慨到把自己的身体作为那个青年打靶的目标。他决不会相信我的死只是一种自杀;可是,为了我的荣誉,这当然不是虚荣,而是一种正当的自尊心,我必须让全世界知道,我是自愿放弃了那只已经高举起来准备反击的手,用那只本来准备反击旁人的强有力的手来打击我自己。这是必须的,这是应该的!”

                  他抓起一支笔,从书桌的一只秘密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来,现在他又附加了很多东西,清清楚楚地解释他死的原因。“噢,我的上帝!”他抬头向天说,“我这样做,是为了我的光荣,也为了您的光荣。十年来,我一向把自己看作复仇的天使。而寻些坏蛋,象马尔塞夫、腾格拉尔、维尔福这种人,不要让他们以为他们的敌人已没有复仇的机会。相反,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受罚是上帝的意思,我现在的决定只是延期执行而已。他们虽然在这个世界里逃避了惩罚,但惩罚正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他们,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当他正在被这些伤心可怕的幻景煎熬的时候,晨曦染白了窗上的玻璃,照亮了他手下的那张淡蓝色的纸。突然,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听来象是一声窒息的叹息声。他转过头来,向四周环视,看不见人。但那种声音又清晰地传来,使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站起身来,静悄悄地打开客厅的门,看见海黛坐在一把椅子上,两手垂下,她那美丽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她本来是站在门口,准备在伯爵出来的时候见他一面,但因为守等了这么长时间,也那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椅子上睡着了,开门的响声并没有把她惊醒,基督山带着一种充满爱怜的目光凝视她。“她记得她有一个儿子,”他说,“而我却忘记了我有一个女儿。”

                  于是,他伤心地摇摇头,“可怜的海黛!”他说,”她想见我,想和我说话,她提心某种事情要发生,已经猜到了明天某种事情要发生。噢!我不能就这样和她告别,我不能不把她托给一个人就这样死掉。”他又回到他的座位上,接下去写道:

                  “我把两千万遗赠给我的旧东家马赛船商比埃尔·莫雷尔的儿子驻阿尔及利亚骑兵队长马西米兰·莫雷尔,他可以将其中的一部分转赠给他的妹妹尤莉和妹夫艾曼纽,如果他不认为这种财产的增加会减少他们的快乐的话。这两千万财产藏在我基督山的岩窟里,伯都西奥知道那个岩窟的秘密。如果他还没有心上人的话,他可以和亚尼纳总督阿里的女儿海黛结婚,这样,他就实现了我最后的希望了。海黛是我用一个父亲的爱来抚养她的,而她也象一个女儿一样的爱我。这份遗书已写明海黛继承我其余的财产,——包括我在英国、奥地利与荷兰的土地和资金,以及我各处大夏别墅里的家具;这笔财产,除了那两千万和赠给我仆人的遗产以外,依旧还值六千万。”

                  正当他写完最后一行的时候,他身后的一声尖叫把他吓了一跳,笔吓得松手掉了下去。“海黛,”他说,“你都看到了吗?”

                  原来海黛早已被照到脸上的曙光唤醒,起身走到伯爵身后,但伯爵并没有听到地毯上那轻微的脚步声。“噢,我的大人,”她说,“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写这种东西呢?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财产全部遗赠给我呢?难道你要离开我了吗?”

                  “我要去旅行一次,好孩子,”基督山带着一种忧郁、充满无限温情地神色说,“如果我遭到任何的不幸——”伯爵停下来。

                  “什么?”那青年女郎用一种庄严的语气问,伯爵以前从未见过她用这种口气,这使他吃了一惊。

                  “嗯,假如我遇到了任何的不幸,”基督山答道,“我希望我的女儿幸福。”

                  海黛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你想到死了吗,大人?”她说。

                  “那么,如果你死了,”她说,“把你的财产遗赠给别人吧。”

                  他把这份遗嘱撕成四片,抛到房子中央。然后,接着精疲力尽了,跌倒在地板上,但这一次不是睡了过去,而是昏了过去。伯爵俯下身去,把她抱起来;望着那个纯净而苍白的面孔,那一双可爱的闭拢的眼睛,那个窈窕的、一动不动的、外表上似乎毫无生气的身体,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她对他的爱并不是一个女儿对一个父亲的爱。

                  “唉!”他万分沮丧地喃喃地说,“那末,我本来也许可以得到的。”于是他把海黛抱到她的房间里,吩咐她的待女照顾她,再回到他的书房里;这一次他立刻把门关上,然后把那撕毁的遗嘱重新抄写一遍。当他快要抄完的时候,他听到前院里驶进一辆马车。基督山走到窗口,看见马西米兰和艾曼纽走下车来。“好!”他说,“时间到了。”于是他用三颗火漆封住他的遗嘱。过了一会儿了,他听到客厅里有声音了,就走过去亲自打开门。

                  莫雷尔已等在客厅里了,他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二十分钟。“我或许来得太早了,伯爵,”他说,“但我坦率地承认,我整夜未眠,我家里的人也都和我一样。我要看到您精力充沛,才能放下心。”

                  基督山无法不被感动;但他并不伸手给那青年,却是去拥抱他。“莫雷尔,”他说,“今天是一个快乐的日子,能得到象你这样一个人真挚的爱。早安,艾曼纽,那末你们和我一起去吗,马西米兰?”

                  “你还怀疑吗?”那青年队长说。

                  “但假如是我错了呢?”

                  “在昨天那场挑衅中,我始终注视着你,昨天晚上我整夜地回想你那种坚定的表情,于是我对自己说,正义一定是在你这边的,不然,你是不会那样镇静。”

                  “但是,莫雷尔,阿尔贝不是你的朋友吗?”

                  “我们只是相识而已,伯爵。”

                  “你不是初次见到我的那一天见到他的吗?”

                  “是的,不错,要不是你提醒我,我已记不得了。”

                  “谢谢你,莫雷尔。”然后按了一下门铃,“喂,”他对进来的阿里说,“把这个拿去送给我的律师。这是我的遗嘱,莫雷尔。我死了以后,打开看。”

                  “什么!”莫雷尔说,“你死?”

                  “是的,我不是应该先准备好吗?亲爱的朋友?你昨天离开我以后又去做些什么呢?”

                  “我到托多尼俱乐部去,那儿,正如我所预料那样,我找到了波尚和夏多·勒诺。我向你坦白承认我是去找他们的。”

                  “为什么,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听我说,伯爵,这件事很严重,而且无法避免的。”

                  “你还怀疑什么呢?”

                  “不,那次挑战是在大庭广众这下进行的,现在每一个人都已经在谈论这件事了。”

                  “怎么样?”

                  “嗯,我希望换一种武器,用长剑代替手枪,手枪是不长眼睛的。”

                  “他们同意了吗?”基督山急切地问,他的心里怀着一种令人无法觉察的希望之光。

                  “没有,因为你的剑术是太好了。”

                  “啊!是谁出卖了我?”

                  “那个被你击败的剑术教师。”

                  “而你失败了。”

                  “他们断然拒绝。”

                  “莫雷尔,”伯爵说,“从来没有见过我打枪吧?”

                  “从来没有。”

                  “嗯,我们还有时间,瞧。”基督山拿起那支美塞苔丝进来时握在手里的手枪,把每一张梅花爱司钉在靶板上,他接连开了四枪打掉了梅花的四边。

                  每射一枪,莫雷尔的脸就苍白一次。他察看基督山用来造成这种神妙奇术的弹丸比绿豆还小。“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他说,“看,艾曼纽。”然后,他转过去对基督山说,“伯爵,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不要杀死阿尔贝!他有一个可怜母亲。”

                  “你说得对,”基督山说,“而我却没有。”说这句话的口气使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受挑衅的一方,伯爵。”

                  “当然,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你将先开枪。”

                  “我先开枪?”

                  “噢!这是我极力要求得来的:我们对他们的让步已经够多了,他们应该在那一点上对我们让步了。”

                  “相隔几步?”

                  “二十步。”

                  一个可怕的微笑掠过伯爵的嘴唇。“莫雷尔,”他说,“不要忘记你刚才所看到的一切。”

                  “看来,阿尔贝唯一能逃命的机会,就只有在你临时情绪激动的情况下了。”

                  “我会激动?”基督山说。

                  “或许是出于你的宽容,我的朋友,你是非常杰出的一位射手,我或许想说一句对旁人说就显得荒谬可笑的话。”

                  “什么话?”

                  “打断他的手臂,打伤他,但不要打死他。”

                  “我可以告诉你,莫雷尔,”伯爵说,“你不必向我恳求饶恕马尔塞夫先生的生命,他一定可以保全生命,可以平安地和他的两位朋友回去,而我——”

                  “而你?”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将被扛回家来。”

                  “不,不。”马西米兰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就象我对您说的,亲爱的莫雷尔,马尔塞夫先生会杀死我的。”

                  莫雷尔迷惑不解地望着伯爵。“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伯爵?”

                  “象布鲁特斯在菲利普之战的前夜一样,我看见了一个鬼。”

                  “而那个鬼——”

                  “他告诉我,莫雷尔,说我已经活得太长久了。”

                  马西米兰和艾曼纽面面相觑。基督山拿出他的表来看了一下。“我们去吧,”他说,“七点五分了,我们约定的时间是八点钟。”

                  一马车已等在门口。基督山和他的两个朋友跨进车厢。他在经过走廊时停了一下,听了一下门内的声音;马西米兰和艾曼纽已经向前走了几步,他们好象听到了他的叹息声,象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一种无声哭泣。

                  八点正,他们驶到约会的地点。“我们到了,”莫雷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而且是我们先到。”

                  “请主人原谅,”跟着他主人同来的巴浦斯汀带着难以形容的恐怖神色说,“我好象看见那边树林底下有一辆马车。”

                  “可不是,”艾曼纽说,“我也看到好象也有两个青年人,他们显然是在等人。”

                  基督山轻快地跳下车子,伸手扶下艾曼纽和马西米兰。马西米兰把伯爵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啊,太好了,”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一个面临生死决斗的人,他的手依旧还是这样的坚定。”

                  基督山拉了莫雷尔一下,不是把他拉到旁边,而是把他拉到他妹夫后边一两步的地方。“马西米兰,”他说,“你有心上人了吗?”莫雷尔惊奇地望着基督山。“我并不是要打听你的私事,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回答吧,——我只有这么一个请求。”

                  “我爱着一位年轻姑娘,伯爵。”

                  “你很爱她吗?”

                  “甚于爱我的生命。”

                  “又一个希望成了泡影!”伯爵说。然后,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海黛!”他轻声地说道。

                  “老实说,伯爵,假如我不是这样熟悉你,真会以为您没有那么勇敢呢?”

                  “我叹息是因为我想到我要离开一个人。来,莫雷尔,难道一个军人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吗?生命吗?我曾在生与死之间生活了二十年,生死对我有什么关系?所以,不要惊慌,莫雷尔,假如这是一种软弱的话,这种软弱也只是向你一个人泄露了。我知道世界是一个客厅,我们必须客客气气地退出,——那是说,鞠躬退出,这样才算体面。”

                  “本来就是如此。你可把你的武器带来了吗?”

                  “我?何必呢?我希望那几位先生把武器带来。”

                  “我去问一下。”莫雷尔说。

                  “去问吧,但不要去请求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不用担心。”

                  莫雷尔朝波尚和夏多·勒诺走过去,他们看见莫雷尔走来,便上前迎了过去。三位青年客客气气地(即使不是殷勤地)鞠了一躬。

                  “原谅我,二位,”莫雷尔说,“我怎么没有看见马尔塞夫先生。”

                  “他今天早晨派人来告诉我们,”夏多·勒诺答道,“说到这儿来和我们相会。”

                  “啊!”莫雷尔说。

                  波尚掏出他的表。“才八点过五分,”他对莫雷尔说,“还不算太晚。”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莫雷尔回答。

                  “啊,”夏多·勒诺插话说,“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啦。”

                  这时,一辆马车正从大路上向他们所在的这块空地上疾驰而来。

                  “二位,”莫雷尔说,“你们一定带着手枪罗。基督山先生已经放弃了使用他的武器的权利。”

                  “我们预料到伯爵一定会这样客气,”波尚说,“我带来了几支手枪,这都是我**天以前买的,本来也以为要用它们来做同样的事。它们还是新的,还没有用过。要不要试一试?”

                  “哦,波尚先生,”莫雷尔鞠了一躬说,“既然你已经向我保证马尔塞夫先生没有碰过这些武器,我相信你说话是算数的。”

                  “二位,”夏多·勒诺说,在“那辆马车里的不是马尔塞夫,——我敢保证,那是弗兰兹和德布雷!”他们所指出的那两个青年正朝这边走过来。“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儿来的,二位?”夏多·勒诺一面说,一面与他们逐一握手。

                  “因为,”德布雷说,“阿尔贝今天早晨派人请我们来的。”

                  波尚和夏多·勒诺诧异地对望了一下。

                  “我想我懂得他的意思。”莫雷尔说。

                  “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我接到马尔塞夫先生的一封信,请我到歌剧院去。”

                  “我也收到。”德布雷说。

                  “我也收到过。”弗兰士说。

                  “我们也收到过。”波尚和夏多·勒诺也说。

                  “但是希望你们目睹那场挑衅以后,现在又希望你们来观看这场。”

                  “一点不错,”那几个青年说,“一定是这么回事。”

                  “但怎么回事,他自己怎么还没有来,”夏多·勒诺说,”

                  阿尔贝已经晚了十分钟了。”

                  “喏,他来啦,”波尚说,“那个骑马疾驰而来的就是,后面跟着一个仆人。”

                  “多粗心!”夏尔·勒诺说,“我那样叮嘱关照他以后,竟还骑着马来决斗。”

                  “而且,”波尚说,“戴着大领圈,穿上一件敞胸上装和白背心。他为什么不干脆在胸上做一个记号呢?——那不是更简单啦。”

                  这时,阿尔贝已经驶到距离那五个青年十步以内的地方。

                  他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他的仆人,向他们走来。他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他一夜没有睡过觉。在他的脸上布满一种忧郁庄重的阴影,这种哀情在他脸上是不多见的。“诸位,”

                  他说,“谢谢你们接受了我的要求,我也非常感激你们给予我们这种友谊。”当马尔塞夫走近时候,莫雷尔已往后退去,但仍站在不远的地方。“还有您,莫雷尔先生,我也感谢您。来吧,朋友是不嫌多的。”

                  “阁下,”马西米兰说,“您或许不明白,我是基督山先生的证人吧?”

                  “我冒然不敢确定,但也已经猜想到了。那就更好,这里可尊敬的人愈多,我就愈满意。”

                  “莫雷尔先生,”夏多·勒诺说,“请你去通知基督山伯爵先生好吗?说马尔塞夫先生已经到了,我们在等候他的吩咐。”

                  莫雷尔走出去去告诉伯爵先生。同时,波尚从马车里取出装手枪的盒来。

                  “等一下,诸位!”阿尔贝说,“我有两句话要对基督山伯爵说。”

                  “私下里说吗?”莫雷尔问。

                  “不,阁下,当着大家的面说。”

                  阿尔贝的证人们都惊奇地面面相觑;弗兰兹和德布雷低声低声交谈了几句话;莫雷尔很喜欢这个意料之外的小插曲,便走去找伯爵,伯爵正和艾曼纽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散步。

                  “他找我去做什么?”基督山说。

                  “噢!”基督山说,“我相信他不会再有新的花样去激怒上帝吧!”

                  “我看他没有这种意思。”莫雷尔说。

                  伯爵由马西米兰和艾曼纽陪着走了过去;他那平静而充满从容的脸与阿尔贝那张愁容满面的脸构成一个鲜明的对照;阿尔贝这时也已走了过来,后面跟着那四个青年。

                  当他们相距三步远的时候,阿尔贝和伯爵都停下来。

                  “来吧,诸位,”阿尔贝说,“我希望你们不要漏听我现在有幸向基督山伯爵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这番话或许你们听来会感到很奇怪,但只要有人愿意,你们必须讲给他们听。”

                  “请说,阁下。”伯爵说。

                  “阁下。”阿尔贝说,他的声音最初有些颤抖,但很快就要安定下来,“我以前责备你不应该揭现马尔塞夫先生在伊皮奈的行为,因为在我认为,不论他有什么罪,你是没有任何权利去惩罚他的,但后来我才知道你有那种权利。使我这样认为的,不是弗尔南多·蒙台哥出卖阿里总督这件事,而是渔夫弗尔南多出卖您,这件事以及那次出卖所引起的那种种加在你身上的痛苦。所以我说,而且我公开宣布,您有权利向我父复仇,而我,他的儿子,现在感谢您没有用更狠毒的手段。”

                  即使打一个霹雳,也不会有人想到出现这种场面,也没有比阿尔贝的宣布更使他们惊诧的事了。至于基督山,他的眼眼慢慢地望着天空,脸上露出无限感激的表情。他在罗马强盗中间已听说过阿尔贝那暴烈的脾气,所以很惊奇他会突然这样忍辱负重。他在其中看到了美塞苔丝的影响,这时,他这才明白昨天晚上她那高贵的心为什么没有反对他的牺牲,因为她早料到那是决不会发生的。

                  “现在,阁下,”阿尔贝说,“假使您以为我的歉意已经够了,就请您把手伸给我。我认为一个人象您这样没有过错,但一旦有了过错能坦白承认,或许这种美德只可以用我一个人身上。我只是一个好人,而您却比任何人都好。只有一个天使能让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免于死亡,那个天使是从天上来的,她即使不能使我们成为朋友(那一点,唉!命中注定是不可能的了),至少可以使我们互相尊重些。”

                  基督山的眼睛湿润了,嘴微微张出,伸出一只手给阿尔贝,阿尔贝带着一种类似敬畏的神情把它握了一下。“诸位,”

                  他说,“基督山先生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昨天我的举动很鲁莽,鲁莽之中总是很容易做错事情的。我做错了事情,但现在我的过错已经弥补了。我的良心要求我这样做的,我希望外界不要称我是一个懦夫。但如果每个人都对我有了错误的认识,”他挺起胸膛,象是在向朋友和仇敌同时挑战似的,“我也愿意纠正他们的。”

                  “那末,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呢?”波尚问夏多·勒诺,“我们在这里觉得尴尬极了。”

                  “的确,阿尔贝刚才的举动不是十分可鄙,就是十分高尚。”

                  夏多·勒诺回答。

                  “这是什么事?”德布雷对弗兰士说。“基督山伯爵损坏马尔塞夫先生的名誉,而他的儿子竟认为那是应该的!要是我的家庭里也发生过十次亚尼纳事件,我认为自己只有一种义务,那就是——决斗十次。”

                  再看基督山,他的头低着,两臂软弱无力垂着。在二十四年回忆的重压之下,他没有想到阿尔贝、波尚、夏多·勒诺,或那群人里面的任何一个;但他想了那个勇敢的女人;那个女人曾来乞求他放过她儿子,他用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她,而她现在则又以吐露一个家庭秘密来拯救了他。这个青年人心里的那片孝心可能因此就全部毁灭了,作为代价。

                  “上帝还是有的!”他轻声地说,“今天我才相信我是上帝的使者了!”

                  (第九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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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母与子


                    基督山伯爵带着一个抑郁而庄重的微笑向那五个青年鞠了一躬,和马西米兰、艾曼纽跨进他的马车走了。决斗场上只剩下了阿尔贝、波尚、夏多·勒诺。阿尔贝望着他的两位朋友,但他的眼光里决没有懦弱的神情,看来只象是在征求他们对他刚才那种举动的意见。

                    “真的,我亲爱的朋友,”波尚首先说,不知道他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感动,或是因为装腔作势,“请允许我向你道贺,对于这样一件非常难理解的事情,这确是一个想象不到的结果。”

                    阿尔贝默不出声,仍沉溺在思索里。夏多·勒诺只是用他那根富于弹性的手杖拍打他的皮靴。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以手,他说:“我们走吧?”

                    “走吧,”波尚回答,“只是先允许我向马尔塞夫先生祝贺一下,他今天做了一件这样宽宏大量,这样富于骑士精神和这样罕见的举动!”

                    “哦,是的。”夏多·勒诺说。

                    “能够有这样的自制能力真是难得!”波尚又说。

                    “当然罗,要是我,我就办不到啦。”夏多·勒诺用十分明显的冷淡的神气。

                    “二位,”阿尔贝插进来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明白基督山先生曾与我之间发生过一桩非常严肃的事情。”

                    “可能的,可能的,”波尚立即说,“但无论如何哪一个傻瓜都不能明白你的英雄气概的,而你迟早就会发觉自己不得不费尽全身心向他们解释。作为一个朋友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到那不勒斯、海牙或圣·彼得堡去,——到那些宁静的地方,那些比我们急性的巴黎人对于名誉攸关的问题比我们看得理智。静静地、隐姓埋名地在那儿住下来,这样,几年以后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法国来了。我说得对吗,夏多·勒诺先生?”

                    “那正是我的意思,”那位绅士说,“在这样严肃的决斗象今天这样无结果散伙以后,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谢谢你们二位,”阿尔贝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答道,“我将听从你们的劝告,——倒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这个劝告,而是因为我已经下决心要离开法国。我感谢你们二位帮助了我做我的陪证人。这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上,因为你们虽然说了那些话,但我却只记得这一点。”

                    夏多·勒诺和波尚对望了一眼,他们两个人得到了相同的印象:马尔塞夫刚才表示感谢的口气是那样的坚决,假如谈话再继续下去,只会使大家更加为难。”

                    “告辞了,阿尔贝。”波尚突然说,同时漫不精心把手给那个青年,但阿尔贝看来象还没有摆脱他的恍惚状态似的,并未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

                    “告辞了。”夏多·勒诺说,他的左手握着那根小手杖,用右手打了一个手势。

                    阿尔贝用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句“再见”,但他的眼光却更明显;那种眼光是一首诗,包含着抑制的愤怒、傲慢的轻视和宽容的庄重。他的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马车里以后,他依旧抑郁地,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随后,猛然解下他的仆人绑在小树上的那匹马,一跃到马背上,朝向巴黎那个方向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他回到了海尔达路的那座大夏。当他下马的时候,他好象从伯爵卧室的窗帘后面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苍白的脸。阿尔贝叹了一声叹息转过头去,走进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向那些童年时代曾给他带来生活安逸和快乐的种种华丽奢侈的东西最后望了一眼;他望望那些图画,图画上的人似乎在微笑,图画上的风景似乎色彩更明亮了。他从镜框里拿出他母亲的画像,把它卷了起来,只留下那只镶金边的空框子。然后,他整理一下他的那些漂亮的土耳其武器,那些精致的英国枪,那些日本瓷器,那些银盖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费乞里斯”或“巴埃”[费乞里斯(一八○七—一八五二),法国雕塑家。——译注]等名字的铜器艺术品;他仔细看了一下衣柜,把钥匙都插在框门里;打开一只书桌抽屉,把他身上所有的零用钱,把珠宝箱里的千百种珍奇的古玩品都仍到里面,然后他到了一张详细的财产目录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吩咐他的仆人不许进来,但当他开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仆人却仍走了进来。“什么事?”马尔塞夫用一种伤心比恼怒更重的语气说。

                    “原谅我,少爷,”仆人说道,“你不许我来打扰您,但马尔塞夫伯爵派人来叫我了。”

                    “那又怎么样呢?”阿尔贝说。

                    “我去见他以前,希望先来见一下您。”

                    “为什么?”

                    “因为伯爵可能已经知道我今天早晨陪着您去决斗的。”

                    “有可能吧。”阿尔贝说。

                    “既然他派人来叫我,肯定是要问我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该怎么回答呢?”

                    “实话实说。”

                    “那么我就说决斗没有举行吗?”

                    “你说我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快去吧。”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阿尔贝继续列的财产目录单。当他完成这件工作的时候,园子里响了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音震动了他的窗户。这种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见他的父亲正坐着马车出去。伯爵走后,大门还未关闭,阿尔贝便朝他母亲的房间走去;没有人告诉他的母亲,他便一直走到她的卧室里去;他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痛苦地发觉他所看见的一切同他想的一样。这两个人心灵是相通的,美塞苔丝在房间里所做的事情正如阿尔贝在他的房间里所做的一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手饰、衣服、珠宝、衣料、金钱,一切都已整齐的放在抽屉里,——伯爵夫人正在仔细地汇集钥匙。阿尔贝看见这一切,他懂得这种种准备的意思,于是大声喊道:“妈!”便上去抱住她的脖子。要是当时一位画家能画出这两张脸上的表情,他一定能画出一幅出色的画。阿尔贝自己下这种强有力的决心时并不可怕,但看到他母亲也这样做时他却慌了。“你在干什么?”他问。

                    “你在干什么?”她回答。

                    “噢,妈妈!”阿尔贝喊道,他激动得已经讲不出话来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和我下同样的决心,因为我这次来,是来和家告别,而且——而且来向你告别的!

                    “我也要走了,”美塞苔丝答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会陪我的。”

                    “妈,”阿尔贝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去准备承担我的命运。从此以后,我必须过一种没有爵位和财产的生活。在开始这种艰苦生活之前,在我还没有赚到钱以前,我必须向朋友借钱来度日。所以,我亲爱的妈妈呀,我现在要去向弗兰兹借一小笔款子来应付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怜的孩子,竟然要忍受贫穷和饥饿!噢,别那样说,这会使我改变决心的。”

                    “但却改变不了我的,妈,”阿尔贝回答。“我年轻力壮,我相信我也很勇敢。自昨天起,我已明白了意志的力量。唉!亲爱的妈,有人受过那样的苦,但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而且从苍天所赐给他们的废墟上,从上帝所给他们的希望的碎片上重新建立了他们的功名利禄!我见过了那种事情,妈,从这时候起,我已经和过去割断了一切关系,并且决不接受过去的任何东西,——甚至我的姓,因为你懂得——是不是?——你的儿子是不能承受着旁人姓的。”

                    “阿尔贝,我的孩子,”美塞苔丝说,“假如我心再坚强些,我也是要给你这劝告的。但因为我的声音太微弱的时候,你的良知已替我把它说了出来,那末就按照你的意思办。你有朋友,阿尔贝,现在暂时割断和他的关系。但不要绝望,你的生命还长有一颗纯洁的心,的确需要一个纯洁无瑕的姓。接受我父亲的姓吧,那个姓是希里拉。我相信,我的阿尔贝,不论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你不久一定会使那个姓氏大放光芒的。那时,我的孩子,让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会使你在世界上变得更加光辉,假如事与愿违,那么至少让我保存着这些希望吧,因为我就只剩这点盼头了,可现在——当我跨出这座房子的门的时候,坟墓已经打开了。”

                    “我当照着你的愿望做,我亲爱的妈妈,”阿尔贝说,“是的,我跟你有同样的希望,上苍的愤怒不会追逐我们的,——你是这样的纯洁,而我又是这样无辜。但既然我们的决心已下定了,就让我们赶快行动吧。马尔塞夫先生已在半小时前出去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免费口舌。”

                    “我准备好了,我的孩子。”美塞苔丝说。

                    阿尔贝立刻跑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载着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家,他记得圣父街上有一所备有家具的小房子要出租,那儿虽不太好,但还可以过得去,他准备带伯爵夫人到那儿去住。当马车在门口停下,阿尔贝正下车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交给他一封信。阿尔贝认识那个送信的人。“是伯爵送来的。”伯都西奥说。阿尔贝接过那封信,拆开它,读了一遍,然后四处去寻找伯都西奥,但他已经走了。他含着眼泪,胸膛激动得回到美塞苔丝那儿,一言不发地把那封信交给她。美塞苔丝念道:——

                    “阿尔贝,——在向你表明我已发觉你的计划的时候,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的用心。你是自由的,你离开伯爵的家,带你的母亲离开你的家;但且想一想,阿尔贝,你欠她的恩惠,不是你的可怜的高贵的心所能偿付得了的。你尽管去奋斗,去忍受一切艰难,但不要使她遭受到你那一切贫穷;因为今天落到她身上的那种不幸的阴影,她本来也是不应该遭受的,而上帝决不肯让一个无辜者为罪人受苦的。我知道你们俩就要一文不取地离开海尔达路。不要想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知道了,——那就够了。现在,听我说,阿尔贝。二十四年前,我骄傲而快乐地回到我的故乡。我有一个未婚妻,阿尔贝,一个我崇拜的可爱的姑娘;而我给我的未婚妻带来了辛辛苦苦储积起来的一百五十块金路易。这笔钱是给她的。我特地把这笔钱留给她;只因为我知道大海是变化莫测的,我把我们的宝藏埋在马赛的米兰巷我父亲所住的那座房子的小花园里。你的母亲,阿尔贝,很熟悉那座房子的。不久以前,我路过马赛,去看看那座老房子,它唤起了我许多许多痛苦的回忆;晚上,我带了一把铲子到花园上我埋宝藏的那个地方挖出当时种植的那棵美丽的无花果树。唉,阿尔贝,这笔钱,我以前是准备用来带给所崇拜的那个女人的安乐和宁静用的,现在,由于一种特别可悲的机会,它可以仍用来做同样的用途。噢,我本来是可以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几百万的,但现在我却只给了她那一片自从我被人从我所爱的人身边拉走时留给我那可怜的家屋底下的黑面包,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这番用意!阿尔贝,你是一个心地宽厚的人,但也许会被骄傲或怨恨所蒙蔽,你会拒绝我,你会另向别人去要求我有权提供的那种帮助,那我就要说,有个人的父亲是受你的父亲的迫害在饥饿和恐怖而死的,而你竟拒绝接受他向你的母亲提供生活费,这样,你未免太不够仁慈了。”

                    阿尔贝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母亲在读完这封信以后决定。美塞苔丝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抬头望天。

                    “我接受了,”她说,“他有权利作这样的赠与,我应当带着它进修道院去!”她把那封信藏在怀里,挽起儿子的手臂,跨着一种或许她自己都想不到能这样坚定的步伐走下车去。

                    (第九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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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二章 自杀


                      这时,基督山也已经和艾曼纽、马西米兰一起回到了巴黎城里。他们的归程是愉快的。艾曼纽并不掩饰他看到和平代替战争时的喜悦,并公开承认他同意博爱主义的主张。莫雷尔坐在马车的一角里,让他的妹夫尽力去表达他的喜悦,他的内心虽然也是同样的快乐,但那种快乐却只表现在神色上。

                      车到土伦城栅口,他们遇到了贝尔图乔,他呆立不动地等候在那儿,象一个站岗的哨兵似的。基督山把头伸到车厢外,低声和他交谈了几句话,那位管家就不见了。

                      “伯爵阁下,”当他们到达皇家广场尽头的时候,艾曼纽说,“在我家门口让我下来吧,免得我的太太再为我和你担忧。”

                      “要是我们来庆祝胜利不显得滑稽的话,”莫雷尔说,“我一定会请伯爵到我们家去的,但是伯爵现在肯定也有一颗战栗的心等待别人去安慰。所以我们还是暂时离开我们的朋友,让他赶快回家去吧。”

                      “等一等,”基督山说,“不要让我同时失掉两个朋友。艾曼纽,你回去看你那可爱的太太吧,并尽量代我向她致意,而你,莫雷尔,请你务必陪我到香榭丽舍大街。”

                      “太好了,”马西米兰说,“我正好在那一带有件事要办理。”

                      “要我们等你吃早餐吗?”艾曼纽问。

                      “不用了,”马西米兰回答。门关了,马车继续前进。“看我给你带来了多好的运气!”当莫雷尔独自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你不这样想吗?”

                      “是的,”基督山说,“正因为这样,我才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

                      “那是奇迹!”莫雷尔继续说。

                      “什么事?”基督山问。

                      “刚才所发生的那件事。”

                      “是的,”伯爵说,“你说得对,那是奇迹。”

                      “因为阿尔贝是个勇敢的人。”莫雷尔又说。

                      “非常勇敢,“基督山说,“我曾见过,他在匕首悬在头顶心的当口却安然睡觉。”

                      “我知道他曾经和人决斗过两次,”马西米兰说,“你怎么能使他取消今天早晨的决斗呢?”

                      “可能得归功于你呢。”基督山带笑回笑。

                      “幸而阿尔贝不是在军队里的士兵。”莫雷尔说。

                      “为什么?”

                      “有决斗场上向敌人道歉!”那青年队长摇摇头说。

                      “来,”伯爵温和地说,“不要存着一般人的偏见,莫雷尔!你难道不懂吗?我知道阿尔贝是勇敢的,他就不可能是一个懦夫,一定有某种特殊理由才使他做出今早晨的事情,向他这种行为实在是更勇敢的。”

                      “当然罗,当然罗,”莫雷尔说,“但我要象西班牙人那样说,他今天不如昨天那样勇敢。”

                      “和我一同吃早餐,好吗,莫雷尔?”伯爵换了话题说。

                      “不,我在十点钟必须离开你。”

                      “那肯定是有人约你吃早餐吗?”伯爵说。莫雷尔微笑一下,摇摇头。

                      “但你总得有一个地方吃早餐呀。”

                      “要是我不饿呢?”那青年人说。

                      “哦!”伯爵说,“我知道只有两样东西会破坏你的胃口:忧愁,——但我看你非常高兴,可见不是因为忧愁,——和爱。现在,在听了你今天早晨告诉我的心事以后,我相信——”

                      “嗯,伯爵,”莫雷尔愉快地答道,“我不否认。”

                      “你还没有把这件事讲给我听呢,马西米兰!”伯爵说,从他的口吻里可以看出他多么愿意能知道这个秘密。

                      “今天早晨我对你说过了,我有一颗心,不是吗,伯爵?”

                      基督山听他这样说,也没说什么,只把他的手伸给莫雷尔。

                      “嗯!既然那颗心已不再跟你一同在万森树林了,它就是到别处,而我必须去找到它。”

                      “去吧,”伯爵从容地说,“去吧,亲爱的朋友,但请答应我,假如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别忘了我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些影响。我很乐意用那种权力来造福那些我所爱的人。而我爱你,莫雷尔。”

                      “我会记得的,”那青年人说,“象自私的孩子当需要帮助的时候记得他们的父母一样。当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会去找你的,伯爵,而那个时候很快就会来的。”

                      “嗯,我记住了你的话。那末,再会了。”

                      “再见。”

                      他们已经到达香榭丽舍大街了。基督山伯爵打开车门,莫雷尔跳到阶沿上,贝尔图乔已在阶沿上等他了。莫雷尔走进玛里尼街便不见了,基督山便急忙去见贝尔图乔。

                      “怎么样?”他问。

                      “她就要离开她的家了。”那位管家说。

                      “她儿子呢?”

                      “弗劳兰丁,就是他的随从,认为他也一样要走的。”

                      “到这儿来,”基督山带贝尔图乔到他的书房里,写了我们上面看见的那封信,把它交给这个管家。“去,”他急切地说。“顺便通知海黛说我回来了。”

                      “我来啦。”海黛说,她一听见马车的声音就马上奔下楼来,看到伯爵平安归来,她的脸上露出喜悦的光芒。贝尔图乔退出。在焦虑不耐地等待了这么久以后,海黛一见他就表达了一个女儿找到她心爱的父亲和一个情妇看见她钟爱的情人时的全部喜悦。基督山心里的喜悦虽然没有这样明显地表达出来,但也不弱于她。在忍受过长期的痛苦以后,好比雨露落在久旱的土地;心和土地都会吸收那甜美的甘露,但是在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基督山开始想,他长时间不敢相信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两个美塞苔丝,——或许这是真的了,他或许还能得到幸福。当他那洋溢着幸福的眼睛正在急切地探索海黛那一对润湿眼睛里的所表达的意思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伯爵皱了一下眉头。

                      “马尔塞夫先生来访!”巴浦斯汀说,象是只要他说出那个名字就得请伯爵的原谅似的。果然,伯爵的脸上露出了光彩。“是哪一个,”他问道,子爵还是伯爵?”

                      “伯爵。”

                      “噢!”海黛喊道,“这件事还不曾完结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结束,我心爱的孩子,”基督山握住海黛的双手说,“我只知道你不需再害怕了。”

                      “但这就是那奸恶的——”

                      “那个人是不能伤害我的,海黛,”基督山说,“可怕的只是他的儿子。”

                      “你决不会知道我忍受过多大的痛苦,老爷。”海黛说。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我凭我父亲的坟墓发誓!”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海黛的头上说,“海黛,假若有任何不幸的事情发生的话,那种不幸是决不会落到你头上的。”

                      “我相信你,大人,象上帝在对我说话一样。”那青年女郎说,并把她的额头凑给伯爵。

                      基督山在这个纯洁而美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一吻使两颗心同时跳动起来,一颗是剧烈地跳,一颗是沉着地跳。

                      “噢!”他低声地说,“看来上帝又允许我恋爱了吗?”他一面领那个美丽的希腊人向一座暗梯走,一面对巴浦斯汀说,“请马尔塞夫先生到客厅里吧。”

                      这次拜访基督山或许事先早已经预料到了,但对我们的读者来说就未必如此了,所以我们必须先来解释一下。前文说过,美塞苔丝也象阿尔贝那样曾列了一张财产目录表,当她在整理她的珠宝、锁上她的抽屉、收集她的钥匙、把一切都井井有条地留下的时候,她不曾发现有一个苍白而阴险的面孔在通往走廊的那道玻璃门上窥视。马尔塞夫夫人没有看见那个人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但那个人却已经看见和听到了房间里发生一切。那个脸色苍白的人从那道玻璃门走到伯爵的卧室里,用一只痉挛的手拉开朝向院子的那个窗口的窗帘。他在那儿站立了十分钟,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的声音。对于他来说,那十分钟是非常难捱的。

                      而就在那个时候,从约会地回来的阿尔贝发现他父亲在一道窗帘后面等他归来。伯爵的眼睛张大了;他知道阿尔贝曾毫不留情地侮辱过基督山,而不论在全世界哪一个国家里,这样的一次侮辱必然会引起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阿尔贝安全回来了;那末基督山伯爵一定遭受报复了。

                      他那忧郁的脸上掠过一丝说不出的快乐,犹如太阳消失在云彩中,进入坟墓前的最后一丝光亮。但我们已经说过,他等了很长时间,始终不见他的儿子到他的房间里来向他叙述胜利的经过。他很懂得他的儿子在为他父亲的名誉去复仇以前为什么不先来见他;但现在复仇已经成功了,他的儿子怎么还不投到他的怀里来呢?

                      那时,伯爵既然不见阿尔贝来,便派人去找他的仆人来。

                      我们应该还记得,阿尔贝曾吩咐他的仆人不必向伯爵隐瞒任何事情。十分钟以后,马尔塞夫将军身穿黑衣黑裤,系着军人的领结,戴着黑手套,出现到台阶上。显然事先他已经有过吩咐,此时,当他走到台阶的最后一级的时候,从车房里已驶出一辆车子在等着他。跟班把将军那件裹着两把剑的军人大衣扔进车子里,关上车门坐到车夫的旁边。车夫弯下身来等候他主人的吩咐。

                      “香榭丽舍大街,”将军说,“基督山伯爵府。快!”

                      马飞快地疾驰起来,五分钟以后,它们已来到伯爵的门口。马尔塞夫先生自己打开车门;当马车还未停妥的时候,他就象一个年轻人似的跳到阶沿上,按了铃,和他的仆人一同进门。

                      一会儿以后,巴浦斯汀向基督山通报马尔塞夫伯爵来访,基督山伯爵一面送走海黛,一面吩咐请马尔塞夫伯爵到客厅里等候他。将军在客厅里来回踱着的时候,一转身使发现基督山已站在门口。

                      “哦!是马尔塞夫先生,”基督山语气平静地说,“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没错,是我,”伯爵说,由于他的嘴唇抽搐得厉害,所以没法清楚地吐出声音来。

                      “可以让我知道为什么这么早有幸看见马尔塞夫先生的原因吗?”

                      “你今天早晨不是和我的儿子决斗过了?”将军问。

                      “您知道那件事了吗?”伯爵回答。

                      “我还知道,我的儿子有很充分的理由要和你决斗,并且要豁出性命来。”

                      “可不是大人,他有极充分的理由。但您看,他虽然有那样充分的理由,他却并没有杀死我,甚至不曾和我决斗。”

                      “可是他认为他的父亲蒙受耻辱——使全家受奇耻大辱。”

                      “不错,阁下,”基督山带着他那种可怕的镇定神色说,“这是一个次要的原因,却不是主要的原因。”

                      “那么,一定是你向他道歉,或是作了某种解释了?”

                      “我没有向他作任何解释,道歉的是他而不是我。”

                      “但你以为这是什么原因呢?”

                      “大概是他认为有一个人比我的罪更大。”

                      “那个人是谁?”

                      “他的父亲。”

                      “或许是吧,”伯爵脸色苍白地说,“但你知道,有罪的人是不愿意让人相信他是有罪的。”

                      “我知道,我已预料到这个时候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料到我的儿子是一个懦夫!”伯爵喊道。

                      “阿尔贝·马尔塞夫先生决不是一个懦夫!”基督山说。

                      “一个手里握着一把剑的人看到他的仇敌就站在眼前而竟不决斗,就是一个懦夫!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我可以当面告诉他。”

                      “阁下,”基督山冷冷回答,“我想不到您这么早到这儿来向我叙述家庭琐事的。回去跟阿尔贝先生讲吧,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回答您。”

                      “哦,不,不,”将军面带微笑说,但那个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我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你说得对!我是来告你:我也把你当做我的仇敌!我来告诉你:我本能地憎恨你!我好象早就认识你,而且早就恨你。总之,既然我的儿子不肯与你决斗,那就只有我与你来决斗了。你的意见如何,阁下?”

                      “当然。我告诉您,说我预料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当然指您光临这件事。”

                      “那就好了,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我是始终准备着的,阁下。”

                      “你要知道,我们要决斗到底,直到我们之中死了一个才停止”将军狂怒地咬牙切齿地说。

                      “直到我们之中死了一个才停止。”基督山复说了一遍这句话,轻轻地点点头。

                      “那末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们不需要见证人。”

                      “真的,”基督山说,“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我们已是老相识了。”

                      “正相反,”伯爵说,“我们之间非常生疏。”

                      “哼!”基督山仍用那种让人猜不透的冷淡口气说,“让我们来算算看。您不就是那个在滑铁卢开战之前开小差逃走的小弗尔南多吗?您不就是那个在西班牙充当法军的向导和间谍的弗尔南多中尉吗?而这些个弗尔南多联合起来,不就变成了法国贵族院议员马尔塞夫中将了吗?”

                      “噢,”将军象是被一块热铁烙了一下似的狂喊道,“混蛋!当你要杀死我的时候,竟还要数数我的耻辱!不,我并没有说你不清楚我。我知道得很清楚,恶鬼,你看透过去的黑暗,那些往事,我不知道你凭借着哪一种火炬的光,读遍了我每一页生活史,但我的耻辱比起你用华丽的外衣掩盖着的耻辱或许更可敬一些。不,不,我知道你认识我,但我却不清楚你这个裹披着金银珠宝的冒险家。你在巴黎自称为基督山伯爵,在意大利自称为水手辛巴德,在马耳他我不知道你又自称什么。但在你千百个名字中,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真名字,我们决斗的时候,当我把我的剑插进你的心窝的时候,我可以用那个名字来呼唤你。”

                      基督山伯爵的脸苍白了;他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火焰。他跑到他卧室的一间更衣室里,不到一分钟,就撕下他的领结、上装、背心,穿上一件短褂和戴上一顶水手帽,水手帽底下露出他那又长又黑的头发。他就这样回来,把双手叉在胸前,带着仇深似海的表情气势汹汹地向将军走过去。将军最初不懂他为什么忽然不见,但当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全身发起抖来,他的腿软了下去,他步步后退,直到找到一张桌子支撑住身体才停住。

                      “弗尔南多!”伯爵大声说,“在我千百个名字之中,我只要告诉你一个就可以把你压倒的!你现在已经猜到了,或说得更贴切些,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吗?因为我虽然经历过种种忧虑和痛苦,但我今天让你看到了一个因为复仇的愉快又变得年轻了的面孔,这个面孔,自从你娶了我的未婚妻美塞苔丝后,一定是常常梦见的!”

                      将军张开双手,头向后仰着,目光凝滞,默不作声地盯着这个可怕的显身;然后,他往后退靠在墙上,紧紧地贴着墙壁溜到门口,一面往后退出门口,一面发出一阵悲凉、哀伤、凄厉的叫喊:“爱德蒙·唐太斯!”然后,带着丝毫不象人声的悲叫,他踉踉跄跄地奔向门廊,踉跄般越过庭院,跌入他贴身男仆的怀抱里,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回家!回家!”

                      新鲜的空气和在仆人面前显露自己软弱的那种羞耻感恢复了他的一部分知觉;但那段路程太短了,当他快要到家的时候,他的全部痛苦又重新回来了。他在离家一小段路的地方下车。

                      那座房子的前门大开着,一辆出租马车停在前院中央,——在这样高贵的一座大厦里面,这是一种罕见的现象。伯爵恐怖地望着这个情景,但他不敢向别人询问,只是向他自己的房间跑过去。两个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急忙躲到一个小间里来避开他们。来者是美塞苔丝,正扶着她儿子的臂膀离开这座院子。他们经过那个人的身边,将军躲在门帘后面,几乎感觉到美塞苔丝的衣服擦过他的身体,和他儿子讲话时的那股热气,这时阿尔贝正巧在这时说:“勇敢一点,妈!来,这已不是我们的家了!”语声渐渐沉寂,脚步声愈去愈远。将军直挺起身子,紧紧地抓住门帘;从一个同时被他的妻子和儿子所抛弃的父亲的胸膛里,发出了人世间最可怕的啜泣。不久,他就听到马车铁门的关闭声,车夫的吆喝声,然后,那辆笨重车子的滚动震得窗户都动起来。他跑到他的卧室里,想再看一眼他在这个世界上所爱的一切;但马车继续向前走动,美塞苔丝或阿尔贝的脸都没有在车窗上出现,他们都没有向那座被抛弃的房子和向那个被抛弃的丈夫和父亲投送最后一个告别和留恋的目光,——也许就是宽恕的目光。正当那辆马车的车轮走过门口的时候,从屋子里发出一响枪声,从一扇被震破的窗口里,冒出了一缕暗淡的轻烟。

                      (第九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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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瓦朗蒂娜


                        我们很容易推测到莫雷尔所说的事情以及他将要去见的人。离开基督山伯爵以后,他慢慢地向维尔福的家里走去;我们说“慢慢地”,因为他有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去走五百多步路,但他刚才之所以急于要离开基督山,是因为他希望要独自思索一会儿。他对于自己的时间知道得很清楚,——现在正是瓦朗蒂娜伺候诺瓦蒂埃用早餐的时候,而这种孝顺的行为当然不愿被人打扰的。诺瓦蒂埃和瓦朗蒂娜允许他每星期去两次,他现在正是利用那份权利。他到了,瓦朗蒂娜正在等着他。她不安地,几乎狂乱地抓住他的手,领他去见她的祖父。

                        这种几乎近于狂乱的不安是由马尔塞夫事件引起的;歌剧院里的那件事大家都已知道。维尔福家里的人谁都不会怀疑那件事情将引起一场决斗。瓦朗蒂娜凭着她那女性的直觉,猜到莫雷尔将做基督山的陪证人;而由于那青年的勇敢和他对伯爵的友谊,她恐怕他不会当个证人,袖手旁观。我们很容易想象得到,瓦朗蒂娜如何急切地问决斗的详细情形以及莫雷尔如何向她解释那一切,当瓦朗蒂娜知道这件事情得到这样一个意外可喜的结果时,莫雷尔从他爱人的眼睛里看一种无法形容的欢喜。

                        “现在,”瓦朗蒂娜示意请莫雷尔坐在她祖父的旁边,她自己也在祖父面前的小矮凳上坐下来,说,——“现在来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吧。你知道,马西米兰,爷爷有一阵了,曾经打算离开这座房子,与维尔福先生分开住。”

                        “是的,”马西米兰说,“我记得那个计划,而且当时非常赞同那个计划。”

                        “嗯,”瓦朗蒂娜说,“你现在又可以赞成了,因为爷爷又想到那个计划啦。”

                        “好得很!”马西米兰说。

                        “你可知道爷爷要离开这座房子的理由吗?”瓦朗蒂娜说。

                        诺瓦蒂埃望着瓦朗蒂娜,意思是叫她不要说出来,但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她的表情,她的眼光,她的微笑,一切都为了莫雷尔。

                        “噢!不论诺瓦蒂埃先生是什么原因搬出去,”莫雷尔答道,“我相信一定是很有道理的。”

                        “非常有道理!”瓦朗蒂娜说。“他的理由是圣·奥诺路的空气对我很适宜。”

                        “说实话!”莫雷尔说,“那一点,诺瓦蒂埃先生或应该是对的,我发现两个星期以来你的身体变坏了。”

                        “对,有点不好,这是真的,”瓦朗蒂娜说。“爷爷现在已成了我的私人医生了,我非常信任他,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那末你真的病了?”莫雷尔关心地问。

                        “哦,那不能说是病,我只是觉得周身不舒服。我没有食欲,我的胃象是在翻腾,象要消化什么食物似的。”

                        诺瓦蒂埃对瓦朗蒂娜所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漏过。

                        “你用什么方法来治疗这种怪病呢?”

                        “非常简单,”瓦朗蒂娜说,“我每天早晨吃一匙羹给我祖父吃的那种药。我说一匙羹,——是说我开始的时候吃一匙羹,现在我吃四匙羹了。爷爷说那是一种万灵药。”瓦朗蒂娜微笑了一下,但她显然很忧郁和痛苦。

                        沉醉在爱情中的马西米兰默默地注视着她。她非常美丽,但她往常苍白的脸色现在更苍白了;她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而她的双手,本来象珍珠那样白的,现在则象陈年的白蜡那样有点泛黄了。马西米兰把眼光从瓦朗蒂娜移到诺瓦蒂埃身上。他正带着一种非常关切的神色望着他的青年女郎,他也象莫雷尔一样看出了这种病态的证状,这种病症虽然非常轻微,但却逃不过祖父和爱人的眼睛。

                        “但是,”莫雷尔说,“我想这种药,就是你现在吃四匙羹的那种药,本来是开给诺瓦蒂埃先生服用的吧?”

                        “我知道它非常苦,”瓦朗蒂娜说,“苦得我以后不论喝什么东西似乎都带有这种苦涩。”诺瓦蒂埃疑问地望着他的孙女儿。“是的,爷爷,”瓦朗蒂娜说,“的确是这样。刚才,在我到你这来以前,我喝了一杯糖水,我只喝了一半,因为它似乎太苦了。”

                        诺瓦蒂埃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示意他想说话。瓦朗蒂娜站起来去拿字典。诺瓦蒂埃带着显而易见的神色注视着她。

                        的确,血冲到那青年女郎的头部来了;她的两颊开始发红。

                        “噢!”她喊道,但还是很高兴,“这就怪了!一道亮光!是太阳照到我的眼睛了吗?”她靠在窗口。

                        “没有太阳。”莫雷尔说,诺瓦蒂埃的表情要比瓦朗蒂娜的身体不舒服更使他更惊慌。他向她奔过去。

                        瓦朗蒂娜那青年女郎微笑了一下。“放心吧!”她对诺瓦蒂埃说。“别惊慌,马西米兰,没有什么,已经过去了。听!

                        我听到前院里有马车的声音。”她打开诺瓦蒂埃的房门,走到走廊的窗口前,又急忙转回来。“是的,”她说,“是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来拜访我们了。告别了!我必须赶快去,因为她们会派人到这儿来找我的,我不要说,再见。陪着爷爷,马西米兰,我答应你,不去留她们。”

                        莫雷尔目送她离开房间,他听她走上那座通到维尔福夫人的房间和她的房间去的小楼梯。她一走,诺瓦蒂埃便向莫雷尔作了一个要那本字典的表示。莫雷尔遵命,他在瓦朗蒂娜的指导之下,已很快地学会如何懂得那老人的意思。他虽然已经熟练,但因为要背诵字母,要把每一个字从字典里找来,所以花了十分钟才把老人的思想译成这几个字:“把瓦朗蒂娜房间里的那杯水和玻璃瓶拿来给我看一看。”

                        莫雷尔立刻按铃招呼进那个接替巴罗斯的仆人,按照诺瓦蒂埃的意思作了那个吩咐。仆人不久就回来了。玻璃瓶和玻璃杯都已完全空了。诺瓦蒂埃表示他想说话。“玻璃杯和玻璃瓶怎么会空?”他问,“瓦朗蒂娜说她只喝了一半。”这个新问题的翻译又花了五分钟。

                        “我不知道,”仆人说,“但婢女在瓦朗蒂娜小姐的房间里。或许是她倒空的。”

                        “去问她。”莫雷尔说,这一次,他从诺瓦蒂埃的眼光读懂了他的思想了。

                        仆人出去,但几乎马上就回来。“瓦朗蒂娜小姐到维尔福夫人那儿去的时候经过卧房,”他说,“经过的时候,因为口渴,她喝干了那杯糖水。至于玻璃瓶,爱德华先生把它倒给他的鸭子做池塘了。”诺瓦蒂埃抬头望天,象是一个赌徒在孤注一掷时的表情一样。从那时起,老人的眼睛便始终盯住门口,不再移动。

                        瓦朗蒂娜所接见的的确是腾格拉尔夫人和她的女儿;她们已被领进维尔福夫人的房间里,因为维尔福夫人说要在那儿接见她们。那就是瓦朗蒂娜为什么会经过她房间的缘故。她的房间和她继母的房间同在一排上,中间就隔着爱德华的房间。腾格拉尔夫人母女进入客厅的时候,脸上带着要报告一个正式消息的那种神气。在上流社会中,察颜观色是每一个人的本领,维尔福夫人便也用庄严的神色来接待。这个时候,瓦朗蒂娜进来了,那种庄严的仪式便又扮演了一遍。

                        “我亲爱的朋友,”当那两位青年姑娘在握手的时候,男爵夫人说,“我带欧热妮来向你宣布一个消息:我的女儿与卡瓦尔康蒂王子的婚期快要到了。”

                        腾格拉尔保持着“王子”的衔头。那位平民化的银行家觉得这个衔头比“子爵”更顺口。

                        “允许我先衷心地祝贺你,”维尔福夫人答道。“卡瓦尔康蒂王子阁下看来是一个性情高雅的青年人。”

                        “听着,”男爵夫人微笑着说,“从朋友的立场来讲,我就要说,这位王子在外表上似乎还看不出他的未来。他带有一点外国人的风度,法国人一见就认得出他是意大利或德国贵族。但是,他的本性非常仁厚,资质十分敏慧,腾格拉尔先生曾向我说过,他的财产真是‘壮观’——那可是他的话。”

                        “那末,”欧热妮一面翻看维尔福夫人的纪念册,一面说,“再加一句吧,妈,说你对那个青年人存着很大的希望。”

                        “不用我问,”维尔福夫人说,“你不是也抱有同样的希望吗?”

                        “我!”欧热妮仍以她往常那果断恣肆的口气答道。“噢,丝毫没有,夫人!我的天性不愿意把自己拴在家庭琐事或应付任何一个男子,而希望成为一名艺术家,求得心灵、身体和思想的自由。”

                        欧热妮说这些话的口气是那样的坚决,以致瓦朗蒂娜的脸红了起来。那个胆怯的姑娘不能了解这种好象不属于女性的强硬的个性。

                        “但是,”欧热妮继续说,“既然不论是否我愿意都得结婚,我就应该感谢上帝解除了我与阿尔贝先生的婚约,要不是他的干涉,我今天或许是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的妻子了。”

                        “不错,”男爵夫人直率地说,这种率直的口气在平民的谈话中是常见的,在贵妇人之间的谈话中有时也是可以见到的——“一点不错,要不是马尔塞夫犹豫不决,我的女儿就嫁给阿尔贝先生啦。将军自以为很有把握,他甚至来胁迫腾格拉尔先生。我们幸免了一劫。”

                        “但是,”瓦朗蒂娜怯生生地说,“难道父亲的一切耻辱都要转移到儿子身上的吗?在我看来,将军的叛逆罪与阿尔贝先生是完全没有关的呀。”

                        “原谅我,”欧热妮深恶痛绝地说,“阿尔贝先生应该逃脱不了那种羞耻。听说昨天在歌剧院里向基督山先生挑战以后,今天他在决斗场上道歉了。”

                        “不可能的!”维尔福夫人说。

                        “啊,我亲爱的朋友,”腾格拉尔夫人用象刚才同样直率口气说,“这是事实!我是听德布雷先生说的,今天道歉的时候他也在场。”

                        瓦朗蒂娜也知道事实的全部真相,但她并不回答。她只记得莫雷尔还在诺瓦蒂埃先生的房间里等候她。由于内心在这样踌躇思索,瓦朗蒂娜暂时没有参加他们谈话。刚才她们所说的话,她实在没有听清楚;突然地,腾格拉尔夫人的手抓住她的臂膀,把她从精神恍惚状态中摇醒过来。

                        “怎么了?”他说,腾格拉尔夫人的手把她吓了一跳,象是触了电一样。

                        “我亲爱的瓦朗蒂娜,”男爵夫人说,“你一定病了。”

                        “我?”瓦朗蒂娜姑娘说,一面用手摸一摸她那滚烫的额头。“是的,到对面镜子里去看看你自己吧。你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一分钟要变三四次。”

                        “是的,”欧热妮喊道,“你的脸色非常苍白!”

                        “噢,不用着慌!我这样已经好几天了。”

                        她虽然不善外交辞令,但也知道这是一个离开的机会;而且,维尔福夫人也来帮她忙了。“休息去吧,瓦朗蒂娜,”她说,“你真的病了,她们会体谅你的。去喝一杯清水,它可以恢复你的精神。”

                        瓦朗蒂娜吻了一下欧热妮,向腾格拉尔夫人深深鞠了一躬,走出房间;腾格拉尔夫人这时已站起身来告辞。

                        “那可怜的孩子!”瓦朗蒂娜去后,维尔福夫人说,“她使我非常不安,我恐怕她要生一场大病了。”

                        这时,瓦朗蒂娜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已走过爱德华的房间和她自己的房间,到达那座小楼梯口。她走下楼梯,当还只有三级楼梯未走完的时候,她已经听到莫雷尔的声音,但突然地,她眼前一阵发黑,她的脚摇摇晃晃地踩不到踏级,她的手无力握住栏杆,她撞到墙上。莫雷尔跑到门口,打开门,发现瓦朗蒂娜躺在地板上。他一把抱起她来,把她放到一张椅子里。瓦朗蒂娜张开了她的眼睛。

                        “噢,我多笨哪!”她解释说,“我认不得路啦。我忘了还有三级才到地。”

                        “你跌伤了吗?”莫雷尔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她看到了诺瓦蒂埃眼睛里那种使人害怕的表情。“你放心吧,亲爱的爷爷,”她说,并极力想微笑。“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又头晕了!”莫雷尔搓着双手说。“噢,要注意呀,瓦朗蒂娜,我求求你。”

                        “不,”瓦朗蒂娜说,——“不,我告诉你那一切都已过去了,没有什么了。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欧热妮在一星期内要结婚了,三天之后,就要有一场盛大的宴会,一个订婚宴会。我们都被邀了,我父亲、维尔福夫人和我,——至少我猜想是如此。”

                        “那末,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准备我们自己的事情呢?噢,瓦朗蒂娜,你,你的爷爷这样听你话,设法使他回答说‘快了’吧。”

                        “而你,”瓦朗蒂娜说,“要靠我来督促爷爷,唤醒他的记忆吗?”

                        “是的,”莫雷尔喊道,“要快!在你还不完全属于我的时候,瓦朗蒂娜,我老是以为我不久就会失掉你。”

                        “噢!”瓦朗蒂娜带着一个痉挛的动作答道,“噢,真的,马西米兰,你太胆小了,不配做军官,因为,他们说,一个军人是从不知道害怕的呀。哈!哈!哈!”

                        她爆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大笑声;她的手臂僵硬地抽搐;她的头仰在椅背上,接着她就一动不动了。那冻结在诺瓦蒂埃嘴唇上恐怖的喊叫似乎从他的眼睛里发了出来。莫雷尔懂得那种眼光的意思;他知道必须找人来帮助。他猛烈地拉铃,在瓦朗蒂娜小姐房间里的女婢和那个代替巴罗斯的男仆同时奔进来。瓦朗蒂娜那苍白,冷冰冰地缺少生气的脸,使他们不必听什么话,就已感到弥漫在那座房子里的恐怖气氛,于是就飞奔到走廊里去呼救。腾格拉尔夫人和欧热妮那时正在出来,她们听见了慌乱的原因。

                        “我对你们说过了的!”维尔福夫人喊道。“可怜的孩子!”

                        (第九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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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吐露真情


                          这时,维尔福先生的声音从他的书斋里传出来说:“出了什么事情呀?”莫雷尔连忙向诺瓦蒂埃的目光征求意见;诺瓦蒂埃先生已恢复他的自制力,他用目光向他指示以前在类似的情况下他曾躲避过的那间耳房。他刚拿起帽子气息喘喘地奔跑进那间耳房,那位检察官的脚步声已在走廊里响起了,维尔福跑进房来,向瓦朗蒂娜奔去,把她抱在怀里。“叫医生!叫医生!请阿夫里尼先生!”维尔福喊道,“不要了,我亲自去请。”

                          说着,他冲出房门,莫雷尔则同时从另外一扇门冲了进来。他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起了圣·梅朗夫人去世那一夜医生与维尔福的那一段谈话:这些病症与巴罗斯临死前是一样的,虽然在程度上没有那么可怕。同时,基督山的声音似乎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他在两小时前曾说过“不论你需要什么,莫雷尔,到我这儿来好了,我有很大的力量。”想到这儿,已经冲出门去,从那儿折向香榭丽舍大道。

                          这时,维尔福先生已乘着一辆出租的轻便马车赶到了阿夫里尼先生的门前,他把门铃拉得特别响,以致使门房吓了一跳。维尔福一句话都不说,直向楼上奔去。门房认识他,也没拦他,只是对他喊道:“在书斋里,检察官先生,他在书斋里!”维尔福推开——或是,说得更贴切些,撞开——书斋的门冲了进去。

                          “啊!”医生说,“是您?”

                          “是的,”维尔福说,顺手关上房门,“是我,现在轮到我来问您这儿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医生,我的家受到上天的惩罚啦!”

                          “什么!”后者说,他表面上虽然很冷淡,但内心却很激动,“您家里又有一个人病倒了吗?”

                          “是的,医生。”维尔福用一只痉挛的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喊道,“是的!”

                          阿夫里尼的眼光象是在说,“我早就告诉你这些是要来的。”然后他慢慢地说出这些话,“您家里现在要死的是谁?是哪一个新的牺牲者又要到上帝面前去控告您软弱无能了?”

                          维尔福的心里爆发出一阵悲哀的呜咽,他走近医生,抓住他的胳膊。“瓦朗蒂娜!”他说,“这一次轮到瓦朗蒂娜了!”

                          “您的女儿!”阿夫里尼无限悲哀而惊奇地喊道。

                          “您瞧,您完全看到了啦,”那法官喃喃地说,“去看看她吧,在她临死的床边,去请求她宽恕你对她的怀疑吧。”

                          “您每一次来找我,”医生说,“总是太迟了,可是,我还是去的。我们赶快吧,阁下,对付仇敌是不能浪费时间的。”

                          “噢,这一次,医生,你不会再责备我软弱无能了。这一次,如果让我知道谁是凶犯,我会惩罚的。”

                          “我们先去设法挽救那个牺牲者吧,将来再去想为她复仇的事情,”阿夫里尼说,“来吧。”

                          维尔福来的那辆轻便马车载着他们疾驰而去,这时,莫雷尔正在敲基督山的门。

                          伯爵在书房里,正在用匆忙的目光快速地看见贝尔图乔匆匆地拿进来的一封信。听到两小时前离开他的莫雷尔又来见他,伯爵便立即抬起头来。莫雷尔,象伯爵一样,在那两小时之内显然曾受过不少考验,因为他是带着笑容离开他,现在却带着一张痛苦的面孔回来。伯爵跑过去迎接他。“怎么啦,马西米兰?”他问道,“你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得很。”

                          莫雷尔一下子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是的,”他说,“我来得很匆忙,我要跟你说一说。”

                          “你家里的人都好吗??伯爵亲切慈爱地问,他的诚恳任何人都能看出来。

                          “谢谢你,伯爵,谢谢你,”那青年说,他觉得难以启口,“是的,我家里的每一个都很好。”

                          “那就好了,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吧?”伯爵焦急地问道。

                          “是的,”莫雷尔说,“不错,我刚才离开一座死神将进去的房子,奔到你这儿来。”

                          “那末你是从马尔塞夫先生家里来的吗?”基督山问道。

                          “不,”莫雷尔说,“他家里有人死了吗?”

                          “将军刚才自杀了。”基督山非常冷淡地回答。

                          “噢,多可怕的命运啊!”马西米兰喊道。

                          “对伯爵夫人或阿尔贝却是认为,”基督山说,“一个死掉的父亲或丈夫比一个使他们受辱的好,——血洗清了他们身上耻辱。”

                          “可怜的伯爵夫人!”马西米兰说,“我非常可怜她,——这样高贵的女人。”

                          “也可怜一下阿尔贝吧,马西米兰,因为,相信我,他不愧是伯爵夫人的儿子。让我们回到你的身上来吧,你匆匆地赶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是的,我需要你的帮助,那是说,我象一个疯子一样,认为你能帮助我做一件只有上帝才能帮助我的事情。”

                          “告诉我那是什么事情。”基督山答道。

                          “噢!”莫雷尔说,“我实在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把这个秘密泄漏给别人听。但厄运在逼迫着我,情势逼迫着我非说不可——”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以为我爱你吗?”基督山亲热地握住那青年的手说。

                          “噢,你鼓励了我!而这里有一样东西告诉我,”他用手按在心上说,“我对你应该没有秘密。”

                          “你说得对,莫雷尔,上帝在对你的心说话,而你的心在转告你。告诉我它说了些什么话。”

                          “伯爵,你可以让我派巴浦斯汀去打听一个人的消息吗?那个人也是你认识的。”

                          “我随意听你的吩咐,我的仆人也一样。”

                          “噢,假如我听不到她好转的消息,我就不活了。”

                          “要我叫巴浦斯汀来吗?”

                          “不,我亲自去跟他说。”

                          莫雷尔去叫巴浦斯汀,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巴浦斯汀匆匆地走了。

                          “嗯,你派他去了吗?”基督山看见莫雷尔回来,关切地问。

                          “是的,现在我可以比较安心一些了。”

                          “你知道我在等着呢。”基督山微笑说。

                          “是的,我来告诉你。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花园里。一丛树木藏住了我,谁都没有注意我在那儿。有两个人走到我附近,——允许我暂时不说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谈话声,可是,他们所说的事情我非常关切,所以他们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漏过。”

                          “莫雷尔,假如我可以从你苍白的脸色和颤抖不止的身体来判断的话,我敢说这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噢,是的,非常悲惨,我的朋友!在这座花园的房子里,刚才死了一个人。我窃听他们谈话的那两个人,一个是那座房子的主人,一个是医生。前者正在向后者诉说他的忧心和恐惧,因为在一个月内,这已是死神第二次进入那座房子了。”

                          “啊,啊!”基督山急切地望着那个青年说,并用一个难以觉察的动作转动了一下他的椅子,这样,他自己可以坐在阴暗的光线里,而马西米兰则全部沐浴在阳光里。

                          “是的,”莫雷尔继续说,“死神在一个月内连续两次进入了那座房子。”

                          “那医生怎么回答呢?”基督山问。

                          “他回答说——他回答说,那种死决不是一种自然的死亡,而全都归罪于——”

                          “归罪于什么?”

                          “归罪于毒药。”

                          “真的吗?”基督山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种咳嗽可以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时候帮助他掩饰脸上的红涨或苍白,或是掩饰他听对方说话时的关注神情。

                          “是的,我亲爱的伯爵,我听到的。那医生还说,假如再有人这样死掉,他就一定要投诉法律了。”基督山听话时态度非常镇定,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嗯!”马西米兰说,“死神第三次又来了那座房子的主人或医生都没哼一声。死神现在又在快作第四次降临了。伯爵,我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我究竟应该怎样办呢?”

                          “我亲爱的朋友,”基督山说,“你看来是在讲述一个我们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故事。我知道你窃听谈话的那座房子,或至少我知道有一座非常类似的房子,——在那座房子里,有一个花园、一个主人、一个医生和三次意想不到的突然死亡。嗯,我不曾窃听到任何秘密谈话,可是我心里象你一样清楚,我并不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不,这不关我的事。你说,一位绝灭天使似乎已把那座房子当作毁灭的对象。嗯!谁说你的假定不是事实?不要再去注意那些理所当然发生的事情。假如来到那座房子的不是上帝的绝灭天使而是他的正义之神,马西米兰,你装作没有听见这一切,让正义之神去行动吧。”

                          莫雷尔打了一个寒颤。伯爵的语气中带着某种哀伤,庄严和可怕的气氛。“而且,”他继续说,他的口气突然改变,使人难以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在说说,——“而且,谁说它会再来呢?”

                          “它已经又来啦,伯爵!”莫雷尔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赶来见你的原因。”

                          “嗯!你希望我怎么做呢?难道你希望我,譬如,把这个消息去通知检察官吗?”

                          基督山说最后这几个字意味深长,莫雷尔站起来喊道:“你知道我所说的是谁,不是吗,伯爵?”

                          “知道得十分清楚,我的好朋友,我可以举出那些人的姓名来向你保证我知道这些。有一天晚上你走进维尔福先生的花园,而根据你的叙述,我猜定那是在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你听到维尔福先生和阿夫里尼先生谈论圣·梅朗先生和侯爵夫人的死。阿夫里尼先生说,他相信他们两人都是中毒才死的,而你这个注重名誉的人,就从此日夜门心自问,究竟应不应该揭露这个秘密、或隐讳这个秘密。我们现在已不是在中世纪了,亲爱的朋友,现在已不再有宗教秘密法庭或良心裁判所。你跟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呢?正如斯特恩[斯特恩(一七一三—一七六八),英国小说家。——译注]所说的:‘良心呵,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亲爱的,假如良心睡着,就让它继续睡下去,假如良心醒着,就让它醒着难受一会儿吧。为了上帝的爱,安安静静地生活吧,他并不想来打扰你的生活!”

                          莫雷尔的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痛苦的神情,他抓住基督山的手。“可是现在它又来了。”

                          “吓!”伯爵说,他非常惊讶于莫雷尔这种坚持的态度,他不懂这是为了什么,只是更急切地望着他,“让它再来吧。那是一个阿特拉斯族[希腊神话中受到天罚,自相残杀的一族人。——译注]的家庭,上帝已判了他们的罪,他们必须承受他们的惩罚。他们都将象孩子们用纸牌搭成的东西,被创造者轻轻地一吹就一个一个地跌倒,即使他们有两百个之多。三个月以前,是圣·梅朗先生,两个月以前圣·梅朗夫人,不久以前,是巴罗斯,今天,是那年老的诺瓦蒂埃或年轻的瓦朗蒂娜了。”

                          “你知道了吗?”莫雷尔喊道,基督山已使他陷于极度的恐怖中,——“你什么都知道了,却什么都不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基督山耸耸肩答道。“我可认识那些人吗?我何必损失了这个去救那个呢?哼,不,因为我对害人的人和牺牲者之间,我没有偏爱。”

                          “可是,”莫雷尔悲哀地喊道,——“我爱她呀!”

                          “你爱——谁?”基督山喊道,跳起来抓住莫雷尔举向天空的那两只手。

                          “我舍命不顾一切地爱她——我疯狂地爱她——我愿意用自己生命的血去替她的一滴眼泪——我爱瓦朗蒂娜·维尔福,就是他们现在正在谋害的那个人!你懂得我的话吗?我爱她,替我去问上帝,我怎样才能挽救她?”

                          基督山发出一声只有那些听到过一只受伤的狮子的吼声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的喊叫。“不幸的人哪!”他喊道,这一次轮到他来搓自己的双手了,“你爱瓦朗蒂娜!——爱那个该死的家族的女儿!”莫雷尔从来不曾见过他有这样的表情;他从来不曾遇过这样可怕的眼光;即使在战场上,在阿尔及利亚激烈搏斗的夜间,当枪弹在他四周交织着的时候,他也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恐怖。他们惊惶地往后退了几步。

                          至于基督山,在一阵激动以后,他的眼睛闪了一会儿,象是内心的闪光照花了眼。一会儿,他已这样有力地约束住自己;他那猛烈地起伏的胸膛平息了下去,象是乌云过去后那汹涌的波涛受了阳光和蔼的照射一样。这种沉默挣扎和自制大约持续了二十秒钟;然后,伯爵抬起他那苍白的脸。“瞧。”

                          他说,“我亲爱的朋友,上帝在惩罚那些最粗心和无情的人,惩罚他们漠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恐怖的情景。我,一个无情而好奇的旁观者。我,曾冷眼注视着这场悲剧的发生。我,在秘密的保护之下(有钱有势就容易保持秘密),象一个恶作剧的天使那样嘲笑着人们所犯的罪恶,——我也被那条我注视着它行动的赤练蛇咬伤了,而且现在正在咬我的心口上!”

                          莫雷尔呻吟着。

                          “来,来,”伯爵继续说,“怨艾是没有用的!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坚强一点,不要失掉希望,因为有我在这儿,我可以为你设法。”

                          莫雷尔伤心地摇摇头。

                          “我告诉你不要放开希望。你懂得我的意思?”基督山大声说。“要记得:我从来不撒谎,也从不受人欺骗。现在是十一点钟,马西米兰,感谢上帝让你在中午来而不是在晚上或明天早晨来!听着,莫雷尔!现在是中午,假如瓦朗蒂娜现在没有死,她就不会死的了。”

                          “怎么会呢?”莫雷尔喊道,“我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呀!”

                          基督山用双手捧住他头。在那个沉甸甸地装满秘密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光明天使或黑暗之神对那个冤仇难解而同时又宽宏大量的头脑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呢?那只有上帝知道了。

                          基督山再一次抬头来,这一次,他的脸平静得象刚睡醒的小孩子一样。“马西米兰,”他说,“回家去吧。我命令你不要乱动,不要采取任何方法,不要让你的脸上流露一丝忧愁。我会把消息给你的。去吧!”

                          “噢,伯爵,你那种镇定的态度吓坏了我。难道你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吗?难道你是超人吗?难道你是一位天使?难道你是上帝吗?”那个从不在危险面前发抖的青年,在基督山带着一个慈爱的忧郁的微笑望着他,使马西米兰觉得眼泪充满了自己的眼眶。

                          “我能够为你做许多事情,我的朋友,”伯爵答道。“去吧,必须独自好好想一会儿。”

                          基督山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有一种特别的控制力,莫雷尔不想再说些什么。他紧紧地握了握伯爵的手走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待巴浦斯汀,他正从梅狄侬路跑过来。

                          这时,维尔福和阿夫里尼已经赶回家来了。他们到家的时候,瓦朗蒂娜还没有苏醒过来;医生正十分仔细地检查这个虚弱的病人。维尔福密切地注视着他的脸和嘴唇,等待检查的结果。诺瓦蒂埃的脸甚至比那瓦朗蒂娜更苍白,他也是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比维尔福更急于想知道医生的决断。终于,阿夫里尼终于慢吞吞地说出这几个字:“她居然还活着!”

                          “居然?”医生说,“我再说一遍,她竟然还活着,而这使我感到很惊奇。”

                          “她得救了吗?”她的父亲的问。

                          “是的,只要她还活着就行了。”

                          这时,阿夫里尼的眼光接触到了诺梯埃的眼光,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喜悦和包含着很深的涵义,这些全引起了医生的注意。他把瓦朗蒂娜放回到椅子上,她的嘴唇是那样苍白无色,简直与她的面孔一样灰白。然后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诺瓦蒂埃,诺瓦蒂埃似乎已预料到他所做的一切。

                          “阁下,”阿夫里尼对维尔福说,“请您去叫瓦朗蒂娜小姐的婢女来。”

                          维尔福亲自去找她,阿夫里尼走到诺瓦蒂埃面前。“您有话要告诉我吗?”他问。

                          老人意味深长的眨一眨他的眼睛。我们应该记得,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表示肯定动作。

                          “私下说吗?”

                          “是的。”

                          “嗯,我陪您谈一会儿。”这时维尔福回来了,后面跟着那个贴身婢女,婢女的后面是维尔福夫人。

                          “这可怜的孩子怎样啦?她离开我房间的时候就说有点不舒服,但我以为那是无关紧要的。”维尔福夫人含着眼泪,带着一种亲生母亲对女儿那种怜爱的表情走近瓦朗蒂娜,拿起她的一只手,阿夫里尼继续望着诺瓦蒂埃;他看到那老人的两眼瞪得滚圆,面颊变得通白而颤抖,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滴。

                          “啊!”他说,不由自主地顺着诺瓦蒂埃的眼光望过去,而诺瓦蒂埃的眼光正紧紧盯住维尔福夫人,维尔福再三地说,“让这可怜的孩子躺在床上比较好些,芬妮,我们抬她到床上去。”

                          阿夫里尼先生觉到那个建议给了他一个单独跟诺瓦梯埃密谈的一个机会,便表示那是最好的办法;但他吩咐,除了他的命令,禁止给她吃喝任何东西。

                          她们抬着瓦朗蒂娜走了;她已经醒过来,但却还不能行动或说话,这次发作把她周身的骨都抖松了。可是她还能给她的祖父一个目光。阿夫里尼跟着病人出去,开了一张药方,吩咐维尔福乘一辆轻便马车亲自到药剂师那儿去取药,亲自拿来,他在他女儿的卧室里等他。然后,又重新吩咐一遍不准给瓦朗蒂娜吃喝任何东西以后,他又回到诺瓦蒂埃的房间里,小心地关上房门,确定没以有人在窃听,便说:“嗯,您对于您孙女儿的病,知道一点了吧?”

                          “是的。”老人说。

                          “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我问,你必须回答我。”

                          诺瓦蒂埃做了一个愿意回答的表示。

                          “您预料到瓦朗蒂娜会遭到这种意外的打击吗?”

                          “是的。”

                          阿夫里尼想了一会;然后走近到诺瓦蒂埃面前。“请原谅我下面所说的话,”他说,“但在目前这种形下,任何一点迹象都不应该轻视。您可曾看到可怜的巴罗斯去世的情形吗?”

                          抬起眼睛望着上天。

                          “您知道他死的原因吗?”阿夫里尼把手搭在诺瓦蒂埃的肩上问。“是的。”老人回答。

                          “您以为他是自然死亡的吗?”

                          在诺瓦蒂埃僵硬的嘴唇上,有一种难以辨察的微笑。

                          “那末您以为巴罗斯是被毒死的?”

                          “是的。”

                          “您以为他服下的毒药本来是预备给他吃的吗?”

                          “不。”

                          “您以为现在想害死瓦朗蒂娜的那个人,就是无意之间毒死巴罗斯的那个人吗?”

                          “是的。”

                          “那末她也要死吗?”阿夫里尼用他那尖锐的回目光盯住诺瓦蒂埃问。他等待着在老人身上所产生反应。

                          “不!”他带着一种即使最聪明的推测者见了也会感到迷惑的得意神情回答。

                          “那末您还抱着希望?”阿夫里尼惊奇地说。

                          “是的。”

                          “您希望什么呢?”老人用他的眼光表示他无法回答。“啊,是了,不错!”阿夫里尼慢慢地说。然后,他转过去对诺瓦蒂埃说,“您希望那凶手就此歇手不干?”

                          “不。”

                          “那末您指望毒药在瓦朗蒂娜身上不能发生效果吗?”

                          “是的。”

                          “您当然也知道,”阿里夫里尼说,“这一次是有人故意要毒死她的。”

                          老人表示他对这一点并无异义。

                          “那末您怎么能希望瓦朗蒂娜可以逃脱呢?”

                          诺瓦蒂埃把他的眼光紧紧地盯着一个地方。阿夫里尼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发觉他的眼光盯在他每天早晨服用的那只药瓶上。“啊,啊!”阿夫里尼说,突然有了一个念头,“难道您已经——”

                          诺瓦蒂埃不等他讲完就说:“是的。”

                          “要她能经受住这种毒药吗?”

                          “是的。”

                          “而您的方法是让她逐渐适应——”

                          “是的,是的,是的。”诺瓦蒂埃说,很高兴对方能懂得他的意思。

                          “的确,您听我讲过:我给您的药里含有木鳖精的吧?”

                          “是的。”

                          “她逐渐适应了那种毒药,您希望她可以产生抵抗同类毒药的能力?”

                          诺瓦蒂埃接着露出惊喜的神情。

                          “您成功了!”阿夫里尼喊道。“没有那些预防措施,瓦朗蒂娜在我赶来以前早就死掉了。那毒药如果份量非常重,但她只是昏厥过去而已。这一次,看来瓦朗蒂娜是不会死的了。”

                          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充满了老人的眼睛。他带着一种无限感激的神情抬头望天。这个时候,维尔福回来了。“喏,医生,”他说,“您派我去买的东西买回来了。”

                          “这是当着您的面配制的吗?”

                          “是的。”检察官回答。

                          “它一直没有离开过您的手吗?”

                          “没有。”

                          阿夫里尼接过药瓶,把几滴药水滴在他的手掌心里,尝了一下。“嗯,”他说,“我们到瓦朗蒂娜那儿去吧,我要去吩咐每一个人该干的事情,而您,维尔福先生,您亲自监督他们不要违背我的命令。”

                          当阿夫里尼在维尔福的陪伴下回到瓦朗蒂娜的房间里去的时候,一位神情严肃、语气平和而果断的意大利神父租下了维尔福先生隔壁的那座房子。谁都不知道房子里的三个房客会在两小时内搬走;不过这一阵有人传说,那座房子的根基不稳固,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但是,这种随时倒塌的危险却并没有阻止那位新房客在当天五点钟左右带着他最简单的家具搬进来。那位新房客签了一张三年、六年或九年的租约,并按照房子主人的规矩,预付了六个月房租。这位新房客,我们已经说过,是一个意大利神父,自称为琪亚柯摩·布沙尼先生。他很快就找来了工匠;当天晚上,街上的行人惊奇地看见木匠和泥水匠在匆匆地修理危房的墙基。

                          (第九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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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五章 父与女


                            我们在前一章里曾提到腾格拉尔夫人到维尔福夫人那儿正式公布了欧热妮·腾格拉尔和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的婚期。这个公布表示,看上去似乎表明,一切跟这件事有关系的人都似乎同意了这件事,但在作这个决定以前,还曾发生过一幕我们的读者不十分清楚的场面。我们要求读者们回到马尔塞夫伯爵自杀的那天早晨,走进腾格拉尔男爵引以自豪的那间华丽的镀金的客厅。在那间客厅里,约莫在早晨十点钟的时候,银行家在那儿踱来踱去;他已踱了大约很长一段时间,脸上露出深思而惶恐不安的神情,注意着每一扇门,倾听着每一个声音。他终于耐不住了,吩咐他的仆人。“依脱尼,”

                            他说,“去看看为什么欧热妮小姐要我在客厅里等她而又叫我等这么久。”

                            发了一阵脾气以后,男爵心里觉得平静了。腾格拉尔小姐那天早晨曾要求见她的父亲一次,并指定客厅作为会见的地方。这个奇怪的做法并没有使那位银行家感到惊奇,他立刻遵从他女儿的意愿,先到客厅等候。依脱尼不久就回来交差了。“小姐的婢女告诉我,”他说,“小姐快要梳妆完毕了,一会儿就来。”

                            腾格拉尔点点头,表示他很满意。对外界和对他的仆人,腾格拉尔象是一位好好先生又象是一位软弱的父亲。这是他在这幕喜剧里所扮演的角色之一;这个角色对他很合适,正如在古代的戏剧中,有些父亲的假面具,右嘴唇是向上翘的,带笑的,而左嘴唇是向下垂的,假装哭泣的。我们得赶快声明一句,在内心,那副笑嘴笑脸常常消失而露出那副死板的面孔来的;所以我们经常见不到那个宽厚大度的人而只见到那残酷的丈夫和**的父亲。“那傻丫头既然想和我说话,为什么不到我的书房里来呢?而她为什么要和我谈话呢?”

                            正当他把这个恼人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转到第二十遍的时候,客厅门开了,欧热妮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贴身的缎子衣服,头发梳得齐齐整整,戴着手套,象是得到意大利歌剧院去看戏的。

                            “噢,欧热妮,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为什么不到舒服的书房里去而要到这庄严的客厅里来?”

                            “您说得对,阁下,”欧热妮说,并示意请她的父亲坐下来,“因为您提出了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可以包括在我们下面的全部谈话中去。两个这问题我都要回答,而我却违反常规,先来回答第二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比较简单。阁下,我之所以选择客厅作为我们见面的地点,是为了要避免一位银行家的书房里的那种令人不快乐的印象所产生的影响。那些烫金的账簿,那些象堡垒的大门那样锁得严严的抽屉,那些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成堆的票据,以及那些从英国、荷兰、西班牙、印度、中国和秘鲁寄来的一叠叠的信件,通常会对一个父亲的头脑产生一种奇怪的影响,使他忘记世界上还有比社会地位和他来往银行的建议更应关切和更神圣的事情。所以我选择了庄严的客厅,在这里,在这些华丽的镜框里,您可以看到您、我和我母亲的微笑的画像,以及各种各样的田园风光和牧场景色,我很重视外界影响的力量。或许,尤其是在跟您见面的时候,这也许是一种错误,但如果我没有一点幻想的话,我就不成其为艺术家啦。”

                            “好极了,”腾格拉尔回答,他极其冷静地听着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演讲,但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他虽然尽心在倾听,但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样,只是在从旁人的话里寻找他适合自己的话题。

                            “看来,第二点已经向你说明白了,”欧热妮说,她说话时不慌不忙,她的神态和语气里都带着那种男性的自恃。“或许差不多说明白了,因为您看来已满意那一番解释。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谈第一点吧?您问我为什么要求作这次谈话,我可以用一句话来答复您,阁下,——我不愿意跟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子爵结婚。”

                            腾格拉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猛然受到这么一个打击,他不由得同时把他的手臂和眼睛都抬起来。

                            “是的,真的,阁下,”欧热妮依旧很平静地说。“我看出您很惊奇。因为当这件小事在准备的时候,我丝毫没有表示反对,——不错,我老是在等机会反对那些不征求我意见的人和使我讨厌的事情,我知道自己太倔强专横。但这一次,我的安静和消极并不是因为在等待机会,它出自于另外一个原因,它来源于一种希望,象是一个驯服孝顺的女儿在学习服从。”说到这里,那青年姑娘发紫的嘴唇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怎么样?”腾格拉尔问。

                            “嗯,阁下,”欧热妮继续说,“我已经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了,现在时间已经到了,而我发觉,虽然我作了种种努力,但要我作更进一步的服从是不可能的。”

                            “但是,”腾格拉尔说,他的才智太差了,被这种经过了深思熟虑和意志的残忍逻辑吓了,“你这次拒绝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呢,欧热妮,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呀?”

                            “原因?”那青年姑娘答道。“嗯!并不是为了这个人比别的人人更丑、更笨或更令人讨厌。不,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从外貌上讲,甚至可以算是一个长得不错的人。也不是为了他能感动我的心,——那只是一个女学生的理由,我认为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我实在没有爱过一个人,阁下,您知道的,不是吗?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应该给我的生活加上一个永久的拖累。一位哲学家不是说过‘不要去寻求你不需要的东西’,而另一位哲人不是也说‘以你本身的一切为满足’吗?这两句格言我是从拉丁文和希腊文里学来的。前一句,我相信,是费陀[费陀是公元前五世纪希腊言家。——译注]说的,后一句,是庇阿斯[庇阿斯是公元前六世纪希腊所谓七贤之一。——译注]说的。嗯,我亲爱的爹爹,在生活的舟里——因为生活就意味着一次次希望的沉舟——我把一切无用的拖累都扔到海里,只是如此而已。我靠着自己的意志活下来,自愿完全过独身生活,这样就可以完全保持自由。”

                            “不幸的孩子!不幸的孩子!”腾格拉尔嘟囔着说,脸色显得苍白起来,因为他根据长期的经验,他知道他突然地遭到的障碍是这样的结实。

                            “不幸!”欧热妮答道,“阁下,您说是不幸吗?决不是的,那种叹息在我看似乎是装出来的。正巧相反,我很幸福。我问您,我现在还缺少什么?人家都说我长得很美,那可以帮助我受到盛情的款待。我喜欢得到欢迎的接待,因为当旁人用笑脸相迎的时候,我周围的人就显得没有那样丑了。我颇有一点智慧,并且还相当敏感,这总可以使我把一般人生活里所能找到的优点全部纳入到我自己的生活里,——象猴子打碎胡桃壳吃其中的肉一样。我很富有,因为您是法国第一流的富翁,我是您的独生女儿。而您不会顽固到象圣·马丁和拉加蒂剧院舞台上的父亲一样,不会因为他们的女儿生不出外孙女儿就剥夺她的继承权。况且,根据继承法,您也不能剥夺我的继承权,至少不能剥夺我的全部继承权,——我之所以要特别提出这一点,因为这也是一种强迫我嫁人的力量。所以,我美丽,又聪明,又有钱,而象喜剧里所说的那样,又有几分天才,——那就是幸福了呀,阁下,您为什么要说我是不幸的呢?”

                            腾格拉尔看到他女儿那种笑容满面,傲慢得几乎到了狂妄的语气,于也忍不住心中的一股怒气。但是,那股怒气只是从一声叹息里发泄了出来。在他女儿询问的凝视之下,面对着那两条带有疑问表情的美丽的黑眉毛,他小心地转过头去,立刻用谨慎的铁腕平静了自己。“真的,我的女儿呀,”他带着一个微笑答道,“你所说的一切都对,只有一样事情是不对的,我暂时先不告诉你那是什么,让你自己慢慢去发现它。”

                            欧热妮望着腾格拉尔,很惊奇她那引以自傲的那些优点竟没有一项被反驳。

                            “我的女儿呀,”那位银行家继续说,“你已经把你一个决心不嫁人的姑娘的感想,完全解释给我听,现在应该由我来告诉你:象我这样一个执意要让他的女儿嫁人的父亲,究竟是为了什么。”

                            欧热妮鞠了一躬,但她的神态不象是一驯服的女儿,而象是一个随时准备辩论的对手。

                            “我的女儿呀,”腾格拉尔继续说,“当一个父亲要他的女儿选择一个丈夫的时候,他希望她嫁人,总是有道理的。有些人正是因为热衷于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事情,——想抱外孙女儿。

                            “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可不是因为这个,家庭之乐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诱惑力。这一点,对象你这样的一个女儿,我不妨承认,因为你有哲学家的风度,足可以理解我的淡漠,不会把它视作一种罪名。”

                            “好极了,”欧热妮说,“我们坦白讲吧,阁下,——我很喜欢坦白。”

                            “嗯!”腾格拉尔说,“当情势需要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可以采取你的办法,虽然这并不是我一贯的作风。我之所以要劝你结婚,并不是为了你的缘故,,因为至少在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你赞成坦白,我希望在你可以满足了。我之所以要催促你赶快结婚,是为了我的商业。”欧热妮显出不安的神情。“的确是这样,我可以保证,但你一定不要恼怒,因为这是你自己要我讲出来的。对象你这样的一个艺术家,我不愿意作详细的数字解释,你甚至怕走进我的书房,恐怕染上反诗意的印象和感触。但就在那间银行家的书房里,就在你昨天心甘情愿地走进来向我讨那每月数千法郎零用钱的地方,你必须知道,我亲爱的小姐,可以学到许多事情,甚至学到对一个不愿结婚的姑娘也有用的事情。譬如说,在那儿,——不怕你怀疑,我在客厅里也可以这样告诉你,——一个人就可以学到:一位银行家的信用,就是他的**生命和道德生命。信用于他来说,正如呼吸对于他的身体一样。基督山先生有一次曾在这一点上对我讲过这一番话,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在那儿,一个人可以学到:当信用消失的时候,**就没有生命了。这就是那位有幸做一个女艺术家之父的银行家不久就必须要遭遇到的情形。”

                            但欧热妮在这个打击之下并没有显得垂头丧气。反而挺直了她的身体。“破产了!”她说。

                            “你说对了,我的女儿,这两个字用得很恰当,”腾格拉尔说,他用手紧紧捂住自己胸口,但他那严酷的脸上却依旧带着一个机智但却没有心肝的人的微笑。“破产!是的,正是这句话。”

                            “啊!”欧热妮说。

                            “是的,破产啦!现在,这个正如悲剧诗人所说的,‘充满着恐怖的秘密已经揭露了’。现在,我的女儿哪,既在这也会影响到你,且让我来告诉你:你或许能够免除这场不幸。”

                            “噢,”欧热妮喊道,“阁下,假如您以为你所宣布的破产会使我悲哀我自己的命运的话,您就是一位蹩脚相士了。我破产!那对我无足轻重?我不是还有我的天才吗?我难道不能象巴斯达[巴斯达(一七四五—一八一九),意大利高音歌剧演员。——译注]、马里邦[马里邦(一八○八—一八三六),法国高音歌剧演员。——译注]和格里契[格里契(一八一一—一八六九),意大利高音歌剧演员。——译注]那样,凭我自己的能力去获得您永远不会给我的一切吗?当您一年给我那可怜的一万二千法郎零用钱的时候,你总是用不高兴的脸色,还要责备我浪费,那时,我自己一年就可以赚十万或十五万里弗,拿到那笔钱,我不必感激旁人,只要感激自己就行了,而且那些钱还会伴随着喝采、欢呼和鲜花一同来。假如我没有那种天才,——您的微笑使我知道您很怀疑我的才能,——我不是还有我所热爱的独立吗?我认为独立比财宝更可贵,在我看来,它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不,我并不为我自己担忧,——我总是可以有办法活下去的。我的书,我的笔,我的钢琴,永远是属于我的,而且那些东西都不值钱,即使失去了,我也可以再看得到。您或许认为我会为腾格拉尔夫人担心。您又在欺骗自己,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知道母亲对于威胁您的那场大难早已有所准备,那场大难也会影响到她。她很会照顾她自己的财产,——至少,我希望如此,——而她并没有因为照顾我而分了心,因为,感谢上帝,她借口我喜欢自由,一切完全由我自己作主。噢,不,阁下,我从小的时候,就经常受着不幸的威胁,我对于我周围的一切是看得太多、懂得太多了。从我能记事的那天起,我就不曾被任何人所爱,——那本来可以说很不幸!这样我自然也就谁也不爱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现在,您知道我的处世哲学了吧。”

                            “那好,”腾格拉尔说,他气的脸色发青,但那种气愤却不是因为父爱受了儿女反叛才有的,——“那末,小姐,你坚持要决心加速我的破产了吗?”

                            “您的破产?我加快您的破产?您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您的意思。”

                            “那样还好,我还有一线希望,听着。”

                            “我全神贯注地在听。”欧热妮说,同时紧紧注视着他的父亲,这使父亲很难承受她那有力的凝视。

                            “卡瓦尔康蒂先生快和你结婚了,”腾格拉尔继续说,“他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我。那笔财产约有三百万。”

                            “这可是可观的数目!”欧热妮极其蔑视地说,玩弄着她的手套。

                            “你以为我会要你们的那三百万,”腾格拉尔说,“不要害怕。这笔钱现在至少可以得到一分利息。我从另外一位银行家,——我的同行,——那儿得到一条铁路的承股权,而铁路是目前唯一立刻发财的事业,目前巴黎人投资于铁路,就象以前投资于野猫横行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土地一样能发大财。根据我的估算,目前能拥有一条铁路的百万分之一的股权,正如以前在俄亥俄河两岸拥有一亩处女地一样。这是一种抵押投资——你看,这可是一种进步了,因为你所投资的钱至少可以换到十磅、十五磅、二十磅或一百磅铁。嗯,在一星期之内,必须买进四百万股票,这四百万,我答应给你一分或一分二的利息。”

                            “但阁下,看来您也记得很清楚,当我前天来见您的时候,”欧热妮答道,“我看到您进帐,——进帐这两个字说得不错吧?五百五十万。您甚至把那两张支票拿给我看,并且很惊奇这样贵重的一张支票并没有象闪电一样照花我的眼睛。”

                            “是的,但那五百五十万不是我的,而只是一种信任我的证据。我这个平民化的银行家的头衔使我获得了医院的信任,那五百五十万是属于医院的。在以前,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动用那笔款子,但我近来接连遭受损失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信誉已经开始动摇了。那笔存款随时都有可能来提取,假如我拿它来充另外的用途,我就会给自己带来一次可耻的倒闭。相信我,我并不厌恶倒闭,但那必须是使人发财的倒闭而不是使人破产的倒闭。现在,要是你能与卡瓦尔康蒂先生结婚,而我碰到了那三百万,或者只要旁人以为我拿到那三百万,我的信誉便恢复了,而我的财产,虽然在过去一两个月内被大块大块地吞吸掉,以使我的前途有了很大的障碍,那时便可以重新建立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听得十分明白。你把我抵押了三百万,不是吗?”

                            “数目越大,你便越有面子。这是可以使你想到你自己的身价。”

                            “谢谢您。还有一句话,阁下,您能不能答应我:你可以用卡瓦尔康蒂先生即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您的那个消息,而不去碰那笔款子?这不是我自私,而是一件处理问题的办法。我很愿意帮助您重振您的财产,但我却不愿意在造成他人破产的计划中做一个从犯。”

                            “但我告诉过您啦,”腾格拉尔喊道,“有了这三百万”

                            “阁下,您认为,如果不动用那三百万,能摆脱你的困境吗?”

                            “我希望如此,假如这件婚事能顺利举行的吧,或许会恢复我的信用。”

                            “您能够答应我签订婚约后就给那五十万法郎嫁资付给卡瓦尔康蒂先生吗?”

                            “他从市长公署回来就可以收到那笔钱。”

                            “太好了!”

                            “还有什么?你还要什么?”

                            “我希望知道:在我签字以后,您是否可以让我的行动完全自由?”

                            “绝对自由!”

                            “那末,好极了,阁下,我愿意嫁给卡瓦尔康蒂先生了。”

                            “但你有什么计划?”

                            “啊,那是我的秘密。假如在知道了您的秘密以后,我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您,那我对您还能有什么优势呢?”

                            腾格拉尔咬一咬自己的嘴唇。“那末,”他说,“你愿意去向亲戚朋友作必不可少的拜访吗?——那是绝对免不了的呀!”

                            “是的。”欧热妮回答。

                            “并且在三天以内签订婚约?”

                            “是的。”

                            “那末,这回轮到我来说‘好极了’啦!”腾格拉尔把他女儿的手紧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这太奇怪了,——那做父亲的不敢说“谢谢你,我的孩子”,那做女儿的则不向她的父亲露出一点微笑。

                            “会谈结束了吗?”欧热妮站起身来问。

                            腾格拉尔表示他已无话可说了。五分钟以后,钢琴声在亚密莱小姐的手指下又响起来,接着腾格拉尔小姐的歌声也传了出来。一曲唱罢,依脱尼走进来,向欧热妮通报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男爵夫人已经在等她一同去访客。我们已在维尔福家里见到她们母女俩;那是第一个接受她们拜访的人家。

                            (第九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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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 婚约


                              在我们上文讲述过的那幕场面发生后的三天,——也就是说,在欧热妮·腾格拉尔小姐和被那位银行家坚持称为王子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将要和腾格拉尔签订婚约的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一阵清新的微风吹过了基督山伯爵屋前的小花园,伯爵正准备出去,他的马在焦躁不安地踢着地面,车夫在控制着马,他已经在他的座位上等了一刻钟了。正当这时,我们所熟悉的那辆漂亮的轻便马车已经来到了大门口。

                              那打扮得十分整齐,高兴得象快要去娶一位公主为妻的安德烈·卡瓦尔康蒂先生走下车来。他照常用熟悉的口气问一问伯爵是否在家,然后轻捷地蹿上二楼,在楼梯顶上遇到了伯爵。伯爵一看见那青年就停住了脚步。至于安德烈,他正在往前冲,当他一旦往前冲的时候,是什么都挡不住他的。“啊,早安,我亲爱的伯爵。”他说。

                              “啊,安德烈先生!”伯爵用他那种半带戏弄的口气说,“您好吗?”

                              “好得很,这是您可以看得出来的,我有许多许多事情得跟您谈。您是刚回来?”

                              “我正要出去,阁下。”

                              “那末,为了不耽误您的时间,我可以跟您一起去,我坐在您的车子里,叫汤姆驾着我的轻便马车并排跟着。”

                              “不,”伯爵说,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轻蔑的微笑,因为他并不想让人看见他和这个青年人在一起,——“不,我情愿在这儿跟您谈,我亲爱的安德烈先生。我们在屋子里谈话会更好些,这儿没有车夫来窃听我们的谈话。”

                              伯爵回到二楼的一间小客厅里,坐下来,跷起腿,示意那个青年人也坐下来。安德烈拿出他最高兴的态度。“您知道,我亲爱的伯爵,”他说,“我今天晚上要订婚了。九点钟在我岳父家里签约。”

                              “呀!真的?”基督山说。

                              “什么!您把它当作新闻吗?腾格拉尔先生难道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您吗?”

                              “噢,告诉我了,”伯爵说,“我昨天收到他的一封信,但我没有记清具体的时间。”

                              “可能的,我的岳父大概以为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了。”

                              “嗯,”基督山说,“您很幸运,卡瓦尔康蒂先生,这是一个最门当户对的婚姻了,再说,腾格拉尔小姐又很漂亮。”

                              “是的,她的确很漂亮。”卡瓦尔康蒂用谦虚的口气说。

                              “尤其是,她非常有钱,——至少,我相信是如此。”基督山说。

                              “非常有钱,您以为是吗?”那青年回答。

                              “当然罗,据说腾格拉尔先生至少隐瞒了他的一半财产。”

                              “而他自己说有一千五百万至二千万。”安德烈说,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火花。

                              “而且,”基督山又说,“他很快又要开始一种新的投机事业了,这种副业在英美已很流行,但在法国却还很新奇。”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所指的是什么,是铁路,对不对?他已获得了铁路的承股权。”

                              “一点不错,大家都相信他在那件事情上可以赚到一千万。”

                              “一千万?您这样想吗?真是太有意思了。”卡瓦尔康蒂说,他被这些无懈可击的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

                              “而且,”基督山继续说,“他的全部财产将来都要归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腾格拉尔小姐是一位独生女儿。再说,您自己的财产,令尊告诉我的,几乎也和您的未婚妻一样多。现在先把钱的事稍为搁一搁吧。您知道吗,安德烈先生,我以为您这件事情办得巧妙。”

                              “至少还不算太坏,”那青年说,“我天生是一个外交家。”

                              “嗯,您一定要成为一位外交家,外交辞令,您知道,不是学得的,——它是一种本能。这么说,您的心已被征服了吗?”

                              “真的,我想是的。”安德烈模仿法兰西戏院里杜郎特或梵丽丽回答阿尔西斯提回时那种腔调说道。

                              “她也有些喜欢您吗?”

                              “我想是的,”安德烈带着一个得意的微笑说,“因为我已经被她接受了。但我不能忘记很重要的一点。”

                              “那是什么?”

                              “就是我曾得到过奇怪的帮助。”

                              “瞎说。”

                              “真是的。”

                              “是环境帮助了您!”

                              “不,是您。”

                              “我?决不是的,王子,”基督山说,并故意加重说了那个头衔,“我对您有什么帮助?单凭您的名望,您的社会地位和您的品貌,就已经足够了吗?”

                              “不,”安德烈说,——“不,您那样说是没有用的,伯爵。我一直认为我的名望、我的社会地位和我的学问不及您的一分帮助。”

                              “您完全弄错了,阁下,”基督山冷冷地说,他从青年的那种无赖态度上知道了他话里的意思,“您是在我了解了令尊的权利和财产情况以后才获得我的保护。我从来不曾见过您或您那显赫的父亲。归根结蒂究竟是谁使我有幸认识你们的呢?是我的两个好朋友,威玛勋爵和布沙尼神甫。究竟我为什么要成为您的——不是担保人,而是——保护人呢?那是因为令尊的名望,因为令尊在意大利无人不知,十分受人尊崇。从您个人来说,我可并不认识您。”这种平静的口气和十分安祥的态度使安德烈知道他这时已遭遇到一只比自己更有力的手,并且知道从那只手的压力下逃出来是不容易的。

                              “噢,那么家父真的有一笔非常大的财产吗,伯爵?”

                              “看来是如此,阁下。”基督山回答。

                              “您知道家父答应我的结婚费用是否到了吗?”

                              “令尊已通知过我。”

                              “但那三百万现款呢?”

                              “那三百万大概已经在路上了。”

                              “那么我真能得到它吗?”

                              “吓!”伯爵说,“我想您还不至于这么缺钱用吧。”

                              安德烈是这样的惊奇,好一会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他从迷糊状中醒来,说:“现在,阁下,我对您只有一项请求了,那件事,即使您不愿意,也一定能谅解我的。”

                              “请说。”基督山说。

                              “因为我的好运,我已经结识了许多知名的人士,同时,至少在目前,还有着一群朋友。但是,既然我要在巴黎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就应该有一个鼎鼎大名的人来主持。如果父亲不在场,就应该有一位有地位的人领我到圣坛[欧洲风俗:在教堂里结婚,新郎新娘须在圣坛前受神父祝福。——译注]前面。现在家父看来是不能来巴黎了,是吗?”

                              “他年岁已老,浑身满是伤疤,他说,每一次旅行都使他痛苦难捱。”

                              “我明白。嗯,所以我来请您给我一个面子。”

                              “什么请求?”

                              “哦,就是代替他的位置。”

                              “啊,我亲爱的先生!什么!在我有幸跟您作过那么多的接触以后,您竟还这样不明白我的为人,竟然来要求我做这样的一种事情?要我借五十万给您,老实说,虽然这样的借款是非常少见,但您也未必会让我如此为难。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您,在参与世事方面,——尤其是伦理道德方面的事情,——基督山伯爵从未参预忌讳的事,说得更明白一点,这是东方人的迷信。我在开罗士麦拿、君士坦丁堡都有藏娇的迷宫,可是我为人主持过一次婚礼吗?——绝对没有!”

                              “那么您拒绝我了?”

                              “坚决拒绝,即使您是我的儿子或我的兄弟,我也会同样拒绝您。”

                              “那我该么办呢?”安德烈失望地说。

                              “您自己刚才不是说,您的朋友多得很。”

                              “不错,但介绍我到腾格拉尔先生家里去的却是您。”

                              “决不是的!让我们来回忆一下那个事实。您在我家里的一次宴会席上遇见他,您自己到他家里去拜访,那是一件与我毫无关系的事情。”

                              “是的,关于我的婚姻,却是您促成的。”

                              “我!丝毫不是,您记得的。请回忆一下当您要我为您去做媒的时候,我对您说了些什么。噢,我是决不会去为别人促成婚事的,我亲爱的王子,这是我坚定不移的原则。”

                              安德烈咬了咬他的嘴唇。“但至少,”他说,“您总会去参加的吧。”

                              “全巴黎的人都去吗?”

                              “噢,当然罗。”

                              “嗯,我跟全巴黎的人一样,我也会去的。”伯爵说。

                              “您会在婚约上签名吗?”

                              “我看这一点没什么值得反对的,我还不至于忌讳到那种程度。”

                              “好吧,既然您不肯给我面子,我也只能凭您给我的这点就满足了。但还有两个字,伯爵。”

                              “是什么?”

                              “忠告。”

                              “请小心,忠告比效劳更坏。”

                              “但您可以给我这个忠告而不会连累您自己。”

                              “告诉我那是什么。”

                              “我太太的财产有五十万里弗吗?”

                              “那是腾格拉尔先生亲自告诉我的数目。”

                              “我应该收下这笔款子呢,还是让它留在公证人的手里?”

                              “这种事情通常总是按一定的惯例来办理的:在签订婚约的时候,你们男女双方的律师约好一个聚会的时间,或在第二天,或在第三天。然后,他们交换嫁资和聘金,各给一张收据。然后,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们把钱转到你们的名下,因为那时你是一家之主了。”

                              “我这样问,是因为,”安德烈带着某种不加掩饰的不安说,“我好象听我的岳父说,他准备把我们的财产全投资在您刚才说过的那种赚钱的铁路事业上。”

                              “嗯,”基督山答道,“每一个人都说那种投资可以使你的财产在十二月之内翻三倍。腾格拉尔男爵是一位好岳父,而且挺会算计的。”

                              “嗯,那好,”安德烈说,“一切都好,只是您的拒绝使我很伤心。”

                              “您只能把这点归罪于在某种情况下的非常自然的清规戒律。”

                              “嗯,”安德烈说,“就说这些吧,那么今天晚上,九点钟。”

                              “到时再见。”

                              安德烈抓起伯爵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跳进他的轻便马车里很快就驶远了。当握手的时候,基督山曾想抗拒,他的嘴唇苍白起来,但却仍保持着他那彬彬有礼的微笑。

                              在九点以前的那四五个钟头里,安德烈乘着马车到处拜访,想结交那些曾在他岳父那儿会过的富豪们做朋友,把腾格拉尔快要开始投资的铁路股票的惊人利润向他们夸耀了一番。当晚八点半,那大客厅,与客厅相连的走廊,还有楼下的另外三间客厅里,都挤满了香气扑鼻的人群。这些人并不是为交情而来,而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来的,是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事物。一位院士曾说:上流社会的宴会等于是名花的汇集,它会吸引轻浮的蝴蝶、饥饿的贪婪的蜜蜂和嗡嗡营营的雄蜂。

                              各个房间里当然都***辉煌。墙壁镀金的嵌线上密密地排着***;那些除了夸富以外别无用处的家具大放光彩。欧热妮小姐的穿饰文雅朴素,穿看一件合身的白绸长袍。她唯一的装饰品是一朵半插在她那乌玉般黑的头发里的白玫瑰,并无任何一颗珠宝。她的打扮虽然显得纯洁高尚,她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与之相反的傲慢神气。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腾格拉尔夫人正在与德布雷、波尚和夏多·勒诺闲谈。德布雷被邀请来参加这次盛大的典礼,但象每一个人一样,他并没有得到任何特权。腾格拉尔先生正被包围在一群财政部官员和与财政部有关的人士中间,正在向他们解释一种新的税收原则,等到将来当形势迫使政府不得不邀他入部参与大计的时候再来实施。安德烈的手臂上挽着一个歌剧里那种洋味十足的花花公子,装出一种很随便的神气——但多少有点尴尬——向他解释将来的计划,描述凭着他那每年十七万五千里弗的收入,他将怎样向巴黎的时髦上层社会介绍新的奢侈品。

                              人群拥来拥去,象是一道由蓝宝石、红宝石、翡翠、猫眼石和金刚石组成的涡流一样。象平常一样,年龄最老的女人打扮得最华丽,而最丑的女人最引人注目。假如当时有一颗美丽水仙花,或一朵甜的玫瑰,你得仔细搜索才能找到,因为她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或者藏在一个戴面巾的母亲或戴孔雀毛帽子的姑母后面的。

                              在这喧哗笑闹的人群中,随时可以听到司仪的声音,通报一位金融巨头、军界要员或文学名士的姓名;那时,各个人群里便会随着那个姓名的喊声发一阵轻微的骚动。虽然你有权利可以在这儿激起人海的波浪,但多数人却只得到了漠视的一瞥或轻蔑的一笑!当金面大时钟上的时针指到九点,当机械的钟锤敲打了九下的时候,司仪报出了基督山伯爵的名字,象触了电一样,全场的人都把他们的视线转向了门口。基督山伯爵穿着黑衣服,象他往常一样的简单朴素。他唯一的装饰虽是一条极其精致的金链,挂在他白背心上让人难以觉察。伯爵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厅一端的腾格拉尔夫人,在客厅另一端的腾格拉尔先生,以及在他对面的欧热妮。他首先向男爵夫人走过去,男爵夫人这时正与维尔福夫人聊天(维尔福夫人是独自来的,因为瓦朗蒂娜依旧还不能走动);然后,他从男爵夫人那儿一直走到——人群中间早已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欧热妮那儿,用非常急速而含蓄的话语向她道贺,使这位骄傲的女艺术家也不得不表示惊奇。亚密莱小姐就站在她的身边,她感谢伯爵这样慨然答应她给意大利剧院写封介绍信,并表示她立刻就要用到那封介绍信。离开了这些女太太们以后,基督山走近了腾格拉尔,因为腾格拉尔已向他迎上来。

                              完成了这三项社交义务以后,基督山停下来,用充满自信的目光环顾四周,象是在说:“我已完成了我的责任,现在让旁人去完成他们的责任吧。”安德烈本来在隔壁房间里,这时也已感觉到基督山的到达所引起的骚动,起来向伯爵致意。

                              他发现伯爵已被大家包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盼望与他讲话,这是一个不轻易说话而每次说话必有份量的人能经常遇到的事情。这时,双方的律师到了,他们把拟定好了的文件放在那张签字用的桌子上;那是一张描金的桌子,四条桌腿雕成狮爪形,桌面上铺着绣金的天鹅绒台毯。律师之中有一位坐下来,其余的都站着。他们快要宣读那份来参加这个典礼的半数巴黎人都要签字的婚约了。大家都在为自己找一个好的位置,太太小姐们围成一个圆圈,先生们则采取比较远的位置,评论着安德烈的紧张不安,腾格拉尔先生的全神贯注、欧热妮的从容自若以及男爵夫人在处理整个大厅这类重要事情时的雍容大度而又敏捷的态度。

                              读婚约的时候四处鸦雀无声。但婚约一读完,那几间客厅里便更加喧闹起来;那即将属于未婚夫妇的几百万巨款,那些放在一个大房间里的礼物以及那位未来新娘的钻石,到处都充满了羡慕的声音。在青年男子的脸上,腾格拉尔小姐的可爱又增加了几倍,她光彩夺目。至于太太小姐们,不用说,她们当然嫉妒那几百万,但心里却以为她们自己的美丽可以不用金钱点缀。安德烈被他的朋友包围了起来,在一片道喜和赞美声中,他开始相信他的梦想已变成现实,简直飘飘然了。律师庄严地拿起笔,举过的头顶,说:“诸位,婚约开始签字了。”

                              按照仪式,第一个签字的是男爵;然后是老卡瓦尔康蒂先生的代表签字;然后是男爵夫人;男爵夫人之后,才是婚约上的所谓未婚夫妇。男爵接过笔来签了字,然后代表也签了字。男爵夫人扶着维尔福夫人的膀子走近来。“亲爱的,”她一面说,一面接过笔来,“这太令人恼火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为了上次基督山伯爵几乎险遭不测的那件谋杀案和偷窃案,竟使我们不能让维尔福先生来这儿观礼。”

                              “真的!”腾格拉尔说,他的口气象是在说,“哼,我根本不在乎!”

                              “啊!”基督山走近来说,“我怕这件事情是我无意中造成的。”

                              “什么!您,伯爵?”腾格拉尔夫人一面说,一面签字,“假如是您,可得小心,我可永远不能宽恕您的呀。”安德烈竖起他的耳朵。

                              “但那不是我的错,我应当努力来向您证明。”

                              每一个都在留心听着,平时极少说话的基督山快要说话了。

                              “您记得,”伯爵在一片寂静中开口说,“想来偷东西的那个刻毒的恶棍是死在我家里的,据当时推测,他是在企图离开我家里的时候被他的同谋犯刺死的。”

                              “是的。”腾格拉尔说。

                              “嗯,为了检查他的伤口,他的衣服被脱了下来,扔在一个角落里,后来由法院方面的警官把它捡了回去,但他们却漏下了他的一件背心。”

                              安德烈脸色变得发白,向门口走过去;他看见天上忽然上升起了一朵乌云,似乎预示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嗯!这件背心今天被我发现了,上面满是血迹,心口处有一个洞。”太太小姐失声尖叫起来,有两三个装出要晕倒的样子。“仆人拿那件背心给我看。准都猜不出那块弄脏的破东西是什么,只有我猜想到它是那个死者的背心。我的仆人在检查这阴森可怕的遗物的时候,摸到口袋里有一张纸,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封写给您的信,男爵。”

                              “给我的!”腾格拉尔喊道。

                              “是的,的确写给您的,那封信虽然沾满了血迹,但我却从血迹底下辨认出您的名字。”基督山在一片惊讶声中回答道。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恐惧不安地望着她的丈夫问道,“那件事怎么会阻止维尔福先生——”

                              “非常简单,夫人,”基督山答道,“那件背心和那封信都是确凿的证据。所以我就把它们都送到检察官那儿去了。您知道,我亲爱的男爵,遇到案件,依法办理是最妥当的了,那也许是一种攻击您的阴谋。”

                              安德烈两眼直直望着基督山,偷偷溜进了隔壁的那间客厅里。

                              “可能的,”腾格拉尔说,“这个被杀的人不是一个苦役犯吗?”

                              “是的,”伯爵答道,“是一个名叫卡德鲁斯的凶犯。”

                              腾格拉尔脸色微微变得苍白;安德烈离开第二间客厅,溜进候见室里。

                              “请继续签字吧,”基督山说,“我看我的故事让大家都惊呆啦,我向您、男爵夫人和腾格拉尔小姐表示歉意。”

                              男爵夫人这时已签过字,把笔交回给律师。“卡瓦尔康蒂王子!”后者说,“卡瓦尔康蒂王子,您在哪儿呀?”

                              “安德烈!安德烈!”有几个青年人连连喊道,他们已够亲密到能称呼他的教名了。

                              “去叫王子来!通知他现在已经轮到他签字了!”腾格拉尔大声对一个司仪说。

                              就在这时,大客厅里的宾客们忽然惊惶地向后退去,象是一个吓人的妖怪闯进屋来要吞食某一个人似的。他们的后退、惊惶和喊叫是有理由的。一个军官在客厅的每一个门口派了两个兵看守,他自己则跟在一个胸佩绶带的警官后面,向腾格拉尔走过来。腾格拉尔以为他们的对象就是他(有些人的良心是永远不安的),在他的宾客面前展露出一个恐怖的面孔。“什么事,阁下?”基督山迎上去问那个警官。

                              “诸位,”那位法官不回答伯爵,问道,“你们之中哪一位叫安德烈·卡瓦尔康蒂?”

                              房间里到处可以听到惊慌的喊叫声。他们四处搜寻,他们互相探问。

                              “安德烈·卡瓦尔康蒂究竟是什么人呀?”腾格拉尔在极度惊愕中问。

                              “是从土伦监狱里逃出来的苦役犯。”

                              “他犯了什么罪?”

                              “他被控,”那执事官用他冷漠的声音说,“杀害了那个名叫卡德鲁斯的人。那个人当初是跟他一条链上的同伴,被告在他从基督山伯爵家里逃出来的时候杀害了他。”

                              基督山向四周急速地瞥视了一眼。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第九十六章完)


                               
                          书籍是朋友,虽然没有热情,但是非常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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