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 [日期:2005-09-16 09:52: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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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响过四次以后,我才匆忙抓起电话。 “喂,你好!” “请问**在吗?”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我看看来电显示,熟悉的号码。 “妈,是我!” “恩恩,没听出来”,妈妈高兴地说:“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离放假还有一个多月呢,今年肯定回来!” “是要回来,去年就没有回来嘛,你记得要提前去定票!” “知道了妈——提前去定火车票!” “哦——”。 她松了一口气,很清晰的呼气的声音,她又相信了她儿子的这句话。她兴许忘记了去年年底儿子说要回来结果却没有兑现的承诺。 她大概是忘记了去年的事了,从放下电话的那一刻起,她又开始满心欢喜整天盼望着儿子的归来,盼望着一家人的团聚了。 我时常感到惭愧,从父亲去世的那年从离开家门的那天起, 我就想着要好好照顾母亲,不管在哪里,每年我都要在年底赶回去。然而,就是去年,我父亲去世的第一年,我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我依然记得去年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不回家的决定时,母亲那时那种语气——“这样啊,买不到票啊 ——” 她重复着我的话,语气很轻,像是在安慰自己――她是在自言自语,对着远在千里之外又近在儿子的耳边说出了那样一句话。 我那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在遥远的湖北,在遥远的一个小山村,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她的眼里因盛满了对儿子的思念,看不到周围的一切,对着话筒在喃喃自语,她或许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在向儿子,还是在向一个陌生人或着就是在对着话筒倾诉。。。。。。我的想象充满了我的整个头脑,眼睛开始模糊,手也开始颤抖。 我默默祈祷,愿她平安! 对于母亲的记忆,我比许多人要深刻得多,对她的理解,却是在很小的时候。我已经记不确切父亲是哪一年离开家乡,去遥远的东北务工了。可以说整个童年生活中,给我留下几乎所有欢乐印象的,是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段岁月。那时候她还年轻,浑身上下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不管去哪里,她都要把我还有弟弟和妹妹一齐带上。 依稀记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应该是在三四月份的一个星期天,我放假在家),她带我们去田野里挖野菜。 那是我学生时代最美好的一个星期天!想想吧,年轻美丽的母亲蹲在田间,将一棵棵野菜毫不费力挖起来,然后在铲子上有节奏地敲,将那些野菜根上的泥土敲下去――我还记得那些野菜有细细绿绿的叶子,中间开了好些嫩黄色的小花,在她的周围,这些四散着清香的野花,铺满了整个田野! 在母亲看来,我们兄妹几个是多么的调皮!我们不会去帮她挖哪怕是小小一篮子的野菜,我们只会在她的周围奔跑,像一群活泼的小兔般欢蹦乱跳。我们不时抬头看看一碧如洗的天空(它是如此的宽广,一直连到远处高山的山顶);看看不时从头顶上掠过的小鸟――远处还有一只知道现在也叫不上名字的鸟,它张开大翅膀,在天上一动不动地盘旋――这是一副多么美丽的乡村风景画,又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星期天!母亲从不责备我们,只会偶尔抬起头,微笑地看着我们(她的眼角始终充满着笑意)。她的眼睛里永远流淌着对我们兄妹的爱意,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看懂了,我蹲了下来,学着她的样子,去挑大个的野菜,而她的眼神里又流露出一种无比欣慰的神情。 我曾无数次地从她欣喜的表情中获得满足感,甚至有时会得意洋洋地像别人炫耀,是的,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向父母撒娇的小男孩了。 我童年最大的收获,便是于那份无忧无虑的撒野中得到了另一份成长的快乐,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了我在长大,直到上了中学,我依然会很快地将所有的作业完成,去享受帮助母亲的那份喜悦。 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妇人,我爱她。她可以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将他们抚养成人,也可以一个人将家里所有的田地种下来――在我们那一带农村,她是我见到过的唯一一个可以将田犁得和男劳力一样好的妇人!她娴熟地驾着牛在田间奔跑,还会扬起鞭大声地对牛吆喝道:“驾——哧——”。从某个小山谷吹来的凉风,混着青草的香味在田野上畅快地奔跑,一路如歌,我的母亲在其中轻快地甩着鞭――那是让我多么为之骄傲与自豪的母亲啊! 我还记得,经过那双灵巧的手翻炒之后,她总能够将那些最朴素不过的家常小菜,以色香味俱全的样式一道一道端到客人面前来,博得许多人的称赞,那是需要最朴素的智慧与一双最灵巧的手合作之后才能完成的,而她,却是如此轻松就能完成。在我那幼小的心灵里,她是如此的聪颖和完美,我挑不出任何的从别人身上一眼就能看出的缺点来!她的身影,她的一言一行,每天都在我的脑海里跳跃,留下深刻的印记,让我沉醉。 她曾经当过老师,有一副动听的好嗓子,能唱许多毛主席年代的歌曲,一段时期家里还挂着一把二胡(我已经记不起她拉过哪些曲子了,可惜),好象是棕色的:以前喜欢养狗,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都养;后来又开始养猫,最喜欢养白色的;春天喜欢去山上采些野菜回来晒干留着冬天吃,有时候也会多种些蔬菜做成腌菜,于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吃上,她还会腌最好的腊肉,不咸也不淡,让左邻右舍当家的主妇羡慕不已:她不吃蛇肉、田鸡和黄鳝,但这并不妨碍她的手艺,她总是轻轻皱着眉头,然后微笑着将它夹到我们的碗里;她会织各种花边的毛衣,还会做穿着极舒服的棉鞋(我经常看见她在橘黄的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纳着鞋底,这成了我记忆中最平静的一段回忆——她太认真了,以致于经常不能发现我躲在被窝里偷偷看她)。。。。。。 她用自己的方式来爱我,尽管有些时候,我并不能理解。但我并没有恨过她,她是我的母亲,唯一会在半夜为我织毛衣的母亲。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只有悲哀,在我幼小心里自以为是的那种悲哀,并不比大人之间吵架后偷偷流泪的那一种悲哀浅。归根结底,那样的感觉起源于一件小事。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我们从舅舅家里回来,在镇上乘坐那种最便宜的三轮车,我记得车费是五毛钱。 我们路过水果摊。天晓得我怎么是那种好奇心很重的孩子,总之我被那种一排排摆在摊前红通通的像西红柿一样的水果吸引住了。开始我的眼珠只是骨碌碌地打量着那玩意,纯粹只是好奇,并没有打算说是买一个据为己有。狡猾的摊贩却利用了我的那点好奇心,并且将它扩大(小镇上有许多这类懂得小孩心理的生意人)。“你看看,这柿子多好看,很甜很甜呢!”“很甜很甜”这几个字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立刻想起了以前吃过的蜜糖。“才九分钱一个呢,多便宜!” 他的眼神在指使我,让我叫母亲来给我买一个。 这是个好机会,又大又甜又好看的柿子(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才九分钱一个!我立刻跑去拉住母亲的手,告诉她我刚刚才知道的这个大秘密! 我当时的眼神透出一种渴望,而母亲嘴角动了动,一个字也没有说,却用手心抚了抚我的额头。 “才九分钱一个”;我重复说了一遍,以为她没有听见。 母亲点点头,“我们只有五毛钱,买了柿子就不能回家了。” 我感到失望,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母亲依然摇摇头。我立刻蹲在地上,张开嘴号啕大哭起来(在大庭广众下这样哭,还是第一次),我想让大街上所有的人都能听见我的哭声,然后让妈妈最终觉得无可奈何而给我买一个——我实在太想买一个尝尝了,“很甜很甜的”。 母亲却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妹妹和弟弟都被我的哭声吓住了,一声不吭地跟在母亲后面,上了一台灰色外漆的小三轮车,然后母亲不知道跟三轮车司机说了几句什么,那三轮车便“嘟嘟嘟”地发动起来。 我被吓坏了,跳起来,边抹眼泪便向三轮车冲去,费力地爬了上去,抓住扶手,哭得更伤心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母亲已经不喜欢我了!母亲却突然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脸贴在我的脸上,泪珠大滴大滴滚落下来。 我不记得她当时说了几句什么话了——我没有听清楚,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脸被泪水洗过,我感觉很热。 以后,我再也没有向他要过一分钱的零花钱,而她却总是能够很敏感地发现我有时候需要用钱,便毫不犹豫地递给我,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做法是多么地聪明啊! 每次出远门回家,她都会笑咪咪地对我说:“柜子里有柿子,很甜。” 我总不能忘记她说话时候的笑容,想起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摸摸脸庞,总能感觉到那里很热。 现在,她已年过半百,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在家。前一阵子给她电话,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她在家里养了三条狗,一条灰色的,两条黑色的,很可爱;很少看电视了,没什么好看的节目,而且总是插播一些广告;每个礼拜天都去教堂(她得意地告诉我她在教其他人唱简谱);每天睡得早也起得早——总之不用担心,她在家里过得很好。 她大概不会想到,电话这端的我听到这些话时悄悄地落了不少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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