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我称其为母亲的那个人永远地去了!
那个麻木的北方的冬天的早上,行驶了一整夜的火车终于将我带到了这个要去的地方。这一夜,我心急,我期盼,可当我终于到了目的地,真实地站在这人群川流不息的站台上时,我却整个人一下子傻了。
这就是衡水么?母亲90天前动身前往的地方么?这就是我的衰老多病却满怀慈爱的母亲生命终止的地方么?!
所有的关于母亲的记忆像纷飞的大雪般砸向我,我的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这是我一生第一次痛苦啊,我的喉咙在低嚎着,妈妈我的妈妈你在哪里啊?我感到眼前一下子汪洋一片,看不清东西了。
这就是不久前我的步履蹒跚的母亲下车的地方吗?这个月台上,这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发疯般在人缝里寻找着,可是没有啊,我的驼背的有点肥胖的母亲的身影!我看不到啊,难道她老人家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吗?我不相信,我怎么会相信呢?那天是我亲自送她上的车啊,她那天好好的啊,几十年和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都是好好的啊,是不是他们搞错了呢?对了,一定是搞错了!弟妹年龄小,不懂得判断死亡,一定是他们搞错了。我多么希望我的母亲仍然活在这个她留下一大群儿女的世界上啊!
狭窄的出站口,凸凹不平的石子路,这就是不久前我的母亲脚步迟钝地走过的地方吗?她生平第一次到衡水,扑奔她最小的两个孩子,她来照顾独自带儿子生活患有心脏病多次昏厥的小女儿啊!我好像看见了她的花白的头发像一丛枯草一样地摇曳。她面带忧愁地迟钝地走过检票口,浮肿的手一定扶着电镀栏杆,脚下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我的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奉献给了儿女的虚弱的母亲啊,也是在这样的早晨,旅途劳顿一夜未眠的早晨,拖着病痛的身躯,茫然而恍惚地走出检票口,走完余下的90天,走完贫穷病痛辛劳漫长一生的最后一个日子啊!
我的眼前再一次大雨滂沱!
当停尸间巨大的冰柜抽屉慢慢地在眼前拉开的一刹那,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我多么想看到我可怜的辛劳一生的母亲,可是我又那么的胆怯,不敢去看,我怕看到的真是我的母亲。冰柜抽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最后全部拉开,躺在我面前的这具僵硬的尸体她就是我的母亲啊!我的可怜的母亲,头发有一点凌乱,面色有少许苍白,左颊处有一块青紫淤血的伤痕,66年疲惫辛劳忘记自我的一生,终于她太累了,平时总是困倦的她,这次把攒了一辈子的觉一回睡完了!
母亲神态安详地睡着,似乎劳累过度,此刻陷入连火车汽笛都难以吵醒的睡眠中。
我多么希望您能叹息一生坐起来,重新走进厨房张罗饭菜,然后“山儿山儿”地叫我吃饭啊!或者您再说两句梦话让我把您推醒吧!或者您还和父亲怄气出走,让我还在寒冷的票房子的长凳子上陪您过夜好吗?或者您再愤怒地把煤盆子摔在地上以抗议父亲对您的毒打吧!
然而,我知道,您再也不能起来了。您的身体比雪地上的石头还要凉,您的手指硬的跟铁钩子一样。您再也不能顶着洗脸盆把您的不知所措的儿子从大雨滂沱的邻居家找回来了;您再也不能当孩子被人弄伤了眼睛,您像母狼护着自己的幼崽那样向对方扑上去了!
您不能,您什么都不能,您的身体正在变成石头啊。
您什么也不能做了,您的病痛的身体化成了可怜的一捧骨灰,装在方形的木匣子里。您的儿女一路上把您抱在怀里,护送您回家了。
如今您安然地躺在您家乡那方离水很近的土里,躺在您和他打了一辈子仗的丈夫身边。这块坟地是您的儿子为您选的,他知道您一辈子喜欢水,虽然您曾发誓不和那个您叫作“手黑的魔鬼”的人葬在一起,但是儿女希望他们的双亲能在地下和好啊,儿女怎么忍心让您留在异地他乡孤独飘零呢?
如今欺负您一辈子的那个人不会再打您了,他先您4年躺进了土里。你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慢慢地谈谈,聊聊你们辛苦的不容易的一生中的种种趣事,聊聊你们共同的财富,你们的儿女们。或者像泛舟于你们面前情话不断的年轻人那样,说一说,你们也曾拥有过的美好岁月吧!在这太阳一出来就会照到的暖洋洋的铺满松针的山冈上,你们或坐,或走,或扶着树站一会儿,或相互不出声,默默地卷上一支烟吧!
儿女们忘不了您亲手做的粗针大线却格外结实的棉鞋垫;忘不了您让一生活计磨的木锉一样粗糙的手掌;忘不了您满意儿女学习成绩时快乐地叫着“好宝好宝”的神情啊;更忘不了您为了供儿女念书成家,风雪交加的夜晚还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坚持卖掉最后一秤水果时那孤独衰老的身影啊!
儿女们依然记得您忧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依然记得您穿了几层棉衣粗的象树桩似的多病的身躯;依然记得您夜里梦见儿女遇到危险吓的大声叫喊的神色;依然记得您晚年粗糙的手掌摸上脸颊又麻又痛的那份挚爱啊!
我仿佛又看见您离家临上车时,那迟疑的略带忧愁的目光,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啊,那是您既牵挂远方的儿女又放不下家里骨肉的两难选择啊!我忙上忙下给您搬行李,车开动了,渐渐走远,我猛然发觉一直攥在手心给您路上花销的钱却忘了给您了!
您来信说您在那里什么都好,天天听歌,抄歌词,温习《圣经》。您让我们好好过日子,等您回来!可等到的却是您再也不能回来的噩耗啊!
为什么人总是在还没准备好孝敬父母的时候,父母却突然离去了呢?空留下这难以弥补的感情空洞让人神伤,就像在今天这个只属于母亲的节日,我陪妻子兴高采烈地给岳母买礼物,也想照样给您买一份时,我猛然记起,这世上我称为母亲的那个疼我们和我们疼的人去了,永远地去了!
作者:王立山 来源:中国法院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