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如烟
炊烟静静地升上来了,袅袅的样子像一位顺着眼的村姑。碧蓝的空中没有流云,在一望无际的蓝的背景下,炊烟就那么直直地从屋顶上升起来,一点点高起来,由深入浅,颜色渐渐地淡了,最后消融在无形的空气中,寻不到当初的痕迹。
家中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一到春夏之交,各色花便蓬蓬勃勃地覆盖了阳台,美丽异常。可每每我拎着水在清晨或黄昏去给它们浇水的时候,却总是触目惊心地发现那飘落一地的凄惨的花瓣,曾经的美丽在不知不觉的时光流逝中就这样一瓣瓣凋零、消逝。
美丽是脆弱的。
1
上大学有两年了,一直没有回过家,寒假暑假待在学校,找点事做。并不是不恋家,只是觉得长大了就应该自己独立,去滚滚爬爬,毕竟,自己终究要建造另一个家。
今年暑假还未开始,我正昏天暗地四处借笔记准备期未考试时爸打来电话催我回家,要我无论如何回来待一个月,说是母亲在家想我们兄弟想得紧,还说他已跟在外省读大学的弟弟说了,他也同意回来。“到时候看看吧,没事我就回来。”我依然是不冷不热。“看什么看?!一放假就回,阿良十二号结婚,他向我问过你好几次呢!”“阿良?”我有点吃惊。“对呀,他在外这两年攒了不少钱,房子也做起来了,装修得挺漂亮,回来看看吧,他对象还是你同学呢,叫什么余──余素秋,对吧?”素秋?!我脑子里电闪雷鸣,一幅幅画就像电影镜头一般快速掠过,不知怎的我竟觉得一阵窒息。
“喂!”爸在电话那头叫我,他弄不明白怎么忽地就没了声响。我长吸了口气,忽地问了句,“爸,阳台上的花还活着不?”“当然活着,我和你妈天天浇水,冬天还一盆盆往里搬,出了太阳又搬出去,活得好着呢!”“我回来。”就完我马上挂断电话,把爸一句未说完的话掐断了,那一瞬,心里的感觉有渴望,有失望,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对昨天和明天的恐惧,回忆的恐惧和想象的恐惧。
一考完,我就搭上了回家的列车,我不得不承认,是爸最后那个消息使我下定回家的决心。真的没想到,素秋还是嫁给了阿良,虽然我和阿良是穿开裆裤的朋友,并且小学、初中同学,可是在我心里,我希望素秋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不是阿良,可他偏偏又是阿良。嫉妒?似乎又重了点,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酸酸的感觉。脑中又浮起了阿良那双深沉的眼睛,那忧伤的额头,不,其实我是想起了素秋才想起阿良的,是素秋的影子带出了阿良。在我无数次的回忆中,或者是在曾经的偶然相逢中,我总是由他们中的一个想到了另一个。也许,他们,甚至包括我,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已结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就像三株挨着长的树,回忆从任何一片枝叶上进入,都会在那根部纠缠不清,并且轻而易举地到达另一棵树。就像我,若偶尔回想起童年、少年的往事,便发现总是不自然地想到了他们,我正是想起素秋才想起了阿良的影子的。在我心中,我承认我最先想到的是素秋,她那恬静清秀的脸庞,含羞含嗔的大眼睛,轻柔的泉水般渗出的笑。我们三个人曾经是非常要好的同学、朋友。
我是傍晚的时候到家的,太阳把西边天上的云彩烧得通红,白天的暑气还未退尽,地面上腾起一阵阵热气,远远的我就看见了我家阳台上的花,璀璨如天边的晚霞。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想到这,心竟有了一种隐隐的痛。
2
我和素秋阿良小学就是同学,那时我和阿良是很要好的朋友,并且我们都很调皮,我们常常把小虫子放在女生的文具盒里,听她们忽然之间发出尖叫,也常常躲在她们身后在她们坐下的时候抽出她们的椅子。素秋便是我们最爱捉弄的一个,因为她很胆小。那时她扎着两条小辩子,平时不大说话,一双大眼睛总是惊惧地向四周看。若是在文具盒里发现了一条蚯蚓,她就会马上把脸捂起来,两只脚在地下不住地跺动,似乎要甩掉什么。但她不像一般的女孩那么爱哭,有时受了我们的欺侮,就蜷在角落里,紧闭着嘴,一双大眼睛里滚动着泪珠。这时候我们就常在她身边起哄,想让那滚动的泪珠流下来,于是她咬着嘴唇拼命忍住不让它流出来,但大多数时候那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无声地流下来,我们很是喜欢这种工作,并一直持续到六年级。
人常常就是这样,你在某件事之后恍然大悟觉得自己以前的所作为是多么幼稚可笑。所以一个人的长大其实就是经验积累到某一个时间,忽然使你的思想认识发生飞跃,是在 “某一刻”忽然拨节。我就是在帮素秋赶走恶狗之后才意识到自己长大了。长大当然是一件很可喜的事,它表明我开始成熟了。可成熟也有成熟的苦恼,就像一个青苹果很少生虫子,而一个红苹果总是容易被虫子钻一个洞。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们喜欢上素秋了,仿佛一夜之间。之所以说“我们”,因为我从阿良反常的行为和丰富的目光中发现了同我一样的问题。
那时候的“喜欢”虽说不等于“爱”,但已经是一个足以让我们脸红心跳的词语了。虽说我们还不能明确深刻地赋予它一定的含义,但那甜蜜的感觉和沉沉的心事已足够让我们的少年时光缤纷而多彩了。
3
由于旅途的颠簸我身心疲惫,所以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草草地吃过早饭我就在妈妈不断地催促中去了阿良家。“他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家里装修得可漂亮呢。”我不由得在心里轻叹几声,这年头,钱似乎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这种颇有争议的价值尺度却在被人们一致地认同。每每看到昔日初中、高中甚至连小学都没读完的同学在腰包圆了之后昂首挺胸的神态,我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发出鄙视的冷笑,可是这种清高只能聊以自慰,没有丝毫实际意义,并且似乎还在一日日加深着我的自卑。
一见到我,阿良很是高兴,一个劲地朝我端茶拿果子,我坐在这亮堂得有点不伦不类的屋子里颇有些不自在。虽说很忙,但阿良非要拉着我看他的新房,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羡慕和称赞,可我从这满屋炫耀的摆设里看出的却只有俗气。但我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我可真的不如你,恐怕我一辈子都混不到你这样,看来这么多年的书是白读了。”阿良的眼睛发亮,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态就像蔑视当年被虫子吓哭的女生一样,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如今俯倒在他目光下面的是他当年竟争的胜利者,这种滋味肯定非常陶醉。我强忍着不快和轻视,依然打趣地说:“想不到最后还是你娶了素秋,怎么追的?”“追?”阿良用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态摆头,“她自己找上我的。”
走出阿良家的时候,我非常后悔,我明白从爸口中听到的阿良想见我的真实目的,他是想向我炫耀他的暴发,他娶了素狄的得意。我虽然明白这一点,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回来了,说到底,我还是想见一见素秋,毕竟,她在我的印象中太深刻太美丽了,见她是一种痛,而我却甘愿承受这一种痛。
阿良的婚礼很是热闹,鞭炮震天价地响,接新娘的有四五辆车。可热闹是别人的,我在这热闹的气氛中品尝到的却是心酸与悲哀。我渴望见到的昔日的恋人却是在别人的婚礼上,对我而言,这婚礼,埋葬的是过去美好的回忆,无论甜蜜与痛苦,都应该在遗忘的风中飘落。
终于见到素秋了,没想到是那么地直接。她就像一幅猛然而至的画,压迫着我去同记忆中的她比较对照。她变了。长发变成了短发,已经不像过去那个可爱而清纯的姑娘了。我总想不明白,为何少女总适合于一肩飘逸的长发,一结婚便把秀发剪去,似乎明明白白地向别人昭示自己的少妇身份。也许,那一剪便可剪掉许多缠缠绵绵的幻想与回忆。素秋是否也是这样,把过去遗弃在匆忙的脚步后?那张美丽的脸被鲜艳的脂粉自以为是地塑造,不知怎么,那张腥红的嘴我看起来有些狰狞。那湿润而晶莹的眼睛已没有了昔日的神采,唯一多起来的笑,却总给人以泛滥的感觉。我难过地低下头,忍住心头酸酸的感觉默默地离开了阿良的新居,那一瞬,我是多么惆怅而迷惘哦,记忆里坚固如岩的美丽在现实一浪浪的冲刷下轻轻地就土崩瓦解了。
我回到家,没去理解母亲脸上流露出来的诧异,我只是觉得一种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的疲倦。默默地走向阳台,看那热烈开着的花,看她们不知疲倦地亮出的美丽,可无论她们怎么努力,开败的还是凋谢了,繁盛里掩不住凄惨。也许,明年她们还会开放,可是明年的花,明年的人都已不再是今年的了。想当年,这阳台上的花,我就是为素秋而种的,可如今,花依旧,人却不再……
4
上了初一,我和素狄、阿良还是在一个班,虽说人长大了,男女彼此间会自然地生出一条界限,就像班上的男女同学,彼此在寝室说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却在面对异性时毫不搭理,可我们三人之间却似乎由于小时候的打闹而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们没有了像面对别的异性时那种羞涩与不安,我们自由地说笑,无所顾忌地交往,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什么流言蜚语,有的只是羡慕。我和阿良却没有了小学时推心置腹,彼此交往总隔着一层“膜”,拐的弯也多了。素秋不知道我和阿良之间的这种微妙的关系,也许知道,她装作不知而已,少男少女的心事,谁能说得清呢?我偷偷知道了素秋的生日,并且,我买了一张精致的生日音乐卡准备送给素秋,这事我满着阿良,我不想让他知道。可没想到,到了素秋生日那天,阿良竟送了两盆开得很艳的花给她。那时,送花跟现在的情人节送玫瑰没有什么区别。我是从素秋的口中得知的,可以看出她很高兴,我无比懊恼,偷偷的把那张生日卡撕了个粉碎。素秋喜欢花,从那以后我知道了,并且千方百计地到处搜罗各种花的种子,在我家的阳台上种上出一片璀璨。后来素秋不止一次地说过,那花真美。
我和阿良就这样“明争暗斗”起来了。他苦练乒乓球,为了在体育课上不可一世;我迷上了笛子、口琴,为了吸引素秋那羡慕的目光。我们都互相在不同的场合贬低对方,表现自己。素秋似乎终于知道了我和阿良的矛盾,她和我们的交往不再是无所顾忌,似乎有些羞涩和不安。她变得沉默了,那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了更多的心事和内涵,暗生的红霞时时飘上她秀美的脸蛋,无数次看见她在校外那条河边呆呆地坐到晚霞满天。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少年情窦初开,对素秋的好感是纯洁的、一尘不染的,在我们心中,她已然成了天使,成了美和善的化身。她对我们的影响是巨大的,至少对我。我看不惯种种虚伪和矫揉造作,崇拜真情、善良,追求那种纯洁与心灵的清澈,也许就是那时候打下的烙印。
初二时阿良分到另一个班,他和素秋不自觉地也就生疏了不少,而我和素秋却愈发亲密起来。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距离,虽然我和她的交谈更少了,却彼此无时无刻不觉察到对方的存在,从她深深的目光中,从她含蓄的微笑中,我读懂了那许许多多的没有说出来的话。阿良就在这时辍学了,跟着别人去了广东,那时候,南下淘金成了一种时尚。在这种若即若离中我和素秋读完了中学。
毕业后我读了高中,素秋上了师范。记得学校发毕业证的那天,素秋红着脸把她的一张黑白小照塞在我满是汗水的手里,然后跑开了,我记得我兴奋了好几个晚上。我不敢把它放在镜框里,也不敢放在书柜里,而是用一块手帕紧紧包起来,塞在了爸爸妈妈找不到的角落。奇怪的是从这以后我和素秋再也没有联系过,偶尔碰见也是极其陌生的一笑和无关紧要的寒暄。
阿良和我又成了很好的朋友,放假回家时我们甚至在一起谈起素秋,当然,我们都没有她的消息。
5
听说我要走,阿良和素秋坚持叫我去他们家吃顿饭。我去了,明知是失望却还是忍不住去了。那凋落的过去明知不能触碰却还是忍不住去触摸,我知道,不死个干净彻底我是不会罢休的。明知已是失望,我们总是忍不住要去把那最后一份希望扼杀,得不到就干脆让它死掉。
本以为素狄会有些不自在,却没想到她竟这么淡然,偶尔提及过去的事,也只是不以为然、高高在上的漠然。她的话语,更多的是停留在金钱和昔日的同窗现在的境遇上。失望铺天盖地潮水般汹涌,记忆中那眼睛里滚动着泪珠而不让它跌落,那因害怕而捂着脸跺脚,那偷偷地投来深情一瞥,那满脸绯红低头不语的素秋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美丽的躯壳。
从她口中我也略微知道了她这几年的境况。师范毕业无法分配,走关系分到了一所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了一年书又给昔日同学的老爸送点礼调到了镇上的小学,后来就和阿良结婚。这是怎样的一条轨迹呢?她身上那些美好的东西究竟是在哪儿丢失的呢?或许这一切都是现实的挤压,因为她、阿良,还有许许多多的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是这样蜕变的。或许他们都没变,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在岁月的流逝中,心境也在不断的改变。我所怀念向往的只不过是一个已消逝的过去,我的思想、记忆还停留在一个未被污染的,童贞年代,我用一种还未死亡的纯洁的眼光去打量这个前进的世界,去对照一个不应是我这种年龄存在的梦幻。我的记忆,该死去了。
我离开了素秋,次日便赶回了学校。我不想再待下去了,美好的东西破碎了,我也没有承受破碎的能力,不如还是离开,用距离淡化破碎的疼痛。家中阳台上的花又开始凋谢了,地上已是一片残红。美丽的东西总是难以持久的,我所能做的,也只有抓住那片刻。浮沉在所难免,该遗忘的还是把它遗忘,而那红尘中的最后一份纯洁,最后一滴清澈,我却是不能丢掉的,就算我终生看到的都是破碎。